第10章
造化弄人。
如今再次相見,當初的準新娘成了別人府上的姬妾,趴在高床軟枕上,帶著一身傷痕累累的鞭傷。
不知他心裡會如何看我。
我難堪地將頭偏向一邊。
從前別人眼光我從不放在心上,如今不知為何患得患失,不想讓故人失望。
短暫詫異後,他什麼也沒有說,熟練地打開藥箱,為我上藥。
他手法很輕,動作很快,我卻覺得落在背上的目光,比挨鞭子時還疼,時間莫名漫長。
張大夫每隔五日便來一次,為我換藥,在他的照料下,我身上的鞭傷很快好起來。
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張大夫走到門口又重新走回來。
他打開藥箱,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巧的藥匣。
裡面裝了圓滾滾十二顆山楂丸。
「西洲出事那天,在我鋪子裡定了一盒山楂丸,他說你容易積食,便想著在家裡多備一些。我收了定金,讓他次日來取,誰知意外陡生,東西就一直沒有機會給。」
「他出事後,我去過細柳巷子,原想將它給你,鄰人卻告訴我,你未曾為他守一日靈,將他草草下葬後,就跑得無影無蹤。你們之間的事,內裡究竟如何,我是局外人,不好評判。隻是回春堂素來誠信為本,故人一諾,我還是要踐行。這東西既然是他定給你的,我今日便交給你,這樁買賣也就兩清了。我年事已高,過兩日便要關掉鋪子回鄉了,想來日後山高路遠,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他一句重話沒有說,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迎頭打了一記耳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陽餘暉裡,我依然久久未能回神。
我取出一顆山楂丸塞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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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是曾經熟悉的味道。
我慢慢屈起雙膝,無聲地將臉埋進膝蓋裡。
心頭如同大水漫過,脹得厲害。
……
夜裡沐浴,我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呆。
我緩緩滑下身體,將頭沉入水裡,眼耳口鼻迅速被水淹沒。
很久之前的回憶隨著水泡咕嘟翻湧上來。
我想起爹發現娘跑了之後,抄起門邊的掃帚打我,邊打邊罵我是個沒用的。
明明在家,卻連自己的娘都留不住。
我想起那夜,風很涼,我抱著娘的腿苦苦哀求。
地面粗糲的砂石磨破了我本就破舊的衣裳,我的小腿和腳腕被磨得鮮血淋漓。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該走的,留不住。
我這一生,好像什麼都留不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的肺痛得幾乎要炸開。
我近乎自虐地將頭埋得更深,想象著賀西洲當時經歷的會是怎樣的痛苦。
那個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我在家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暗暗生悶氣。
氣沈靜檀明明傷了他,他卻還是真心實意地替她擔心。
氣沈靜檀派人一叫他,他便不假思索地去幫她,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得了。
氣他總是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
我藏起自己費了半袋面粉才抻好的長壽面,想著待會兒非得好好刁難一下他,再給他吃。
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拋下我,去找別的女人。
後來,面冷了。
我想算了,就不刁難他了,回來我給他熱一熱。
後來,面坨了。
我想隻要他快回來,我寧願再費半袋面粉給他現做一碗。
後來,面餿了。
我想隻要他能回來,便是讓我這輩子日日做面,我也心甘情願。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與他的緣分,短暫得甚至沒有撐到讓我陪他完整過一次生辰。
我蜷縮起身體,在水中無聲地尖叫。
意識模糊的時候,忽然頭皮一緊,我被猛地從水中拽出。
蕭雲起臉色陰得可以擰出水。
他拽著我的頭發,迫使我仰起臉,氣急敗壞道:
「相思,你又想死嗎?」
我掙脫開他的手,從浴桶中邁出。
不著寸縷的身體,在他面前徐徐轉過一圈。
我緩緩貼近他的胸膛,語調輕浮放蕩,神情自輕自賤:
「這副身體,我養得如何?客官還滿意嗎?」
蕭雲起瞳孔猛地一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毫不畏懼,輕蔑地一笑:
「怎麼,如今臉和身體還不夠,連我在想什麼,都要按照你的心意來嗎?」
「蕭雲期,你還想要什麼?」
蕭雲起深吸幾口氣,重新鎮定下來。
他面色如寒山冰川,眼中壓抑著熾熱的怒火。
他豎起食指,緩緩點在我的左胸上方,眼中沒有一絲欲念:
「你的心。」
「相思,我還要你的心。」
23
我的心?
我笑了。
世上有好些事不公平。
有的人生下來食金饌玉,前呼後擁,有的人還沒豆芽高,就不得不學著為生活奔波。
可世上還有好些事是公平的。
比如,不論身份高低貴賤,每個人的腔子裡,有且隻有一顆心。
身子可以買賣,心卻不行。
真心是用來換的。
任你出價再高也買不到。
而我的心,已經被別人換走了。
蕭雲起被我一聲不屑的嗤笑氣走,許久沒有再踏入垂香榭。
我樂得清靜。
許是老天見不得我高興,夜裡做夢,夢中有人指著我的鼻子大罵。
她說我一身罪孽,憑什麼能站在日光之下。
那是賀西洲退婚後不久。
那時我每天都很快活,連在餛飩攤子上忙活都不自覺帶著笑臉。
姚黃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
她穿著粗布衣裳,頭上包著藍頭巾,雙頰凹陷,消瘦得可怕。
若不是她出聲喊住我,我幾乎認不出來。
當年我從柴房出來之後,便得了桑媽媽青睞,頂了姚黃的缺,成了樓裡重點培養對象。
殺雞儆猴。
姚黃就是那隻被宰的雞。
為了震住樓子裡其他姑娘想贖身的念頭,桑媽媽將姚黃賣去了城裡最下賤的暗娼窯子。
我以為她早死在那裡,沒想到她活了下來。
隻是,看樣子活得並不如意。
我端給她一碗餛飩,她卻突然拽住我的手。
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上潰爛的肌膚。
我瞳孔驟然一縮。
那是……花柳。
娼女的噩夢。
一旦得上,神仙難救。
姚黃環視四周,看著熟客們笑著跟我寒暄,眼神裡有刻骨的怨毒:
「都是樓子裡出來的,憑什麼這些人對你笑臉相迎,卻對我唾棄鄙視,看一眼都覺得臟?」
「相思,他們知道你的出身嗎?都是娼女,憑什麼你過得比我好?」
「大家都該落在汙泥裡才是。」
她一把打翻餛飩,指著我尖聲嚷起來:
「她是春風樓的娼女!是娼女!你們吃的是娼女做的東西!」
她擼起袖子,展示著腐爛中的身體,眼神裡透著歇斯底裡:
「看到了嗎?!這就是娼女的下場!總有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得這種臟病。」
「吃這樣的人做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怕死嗎?」
食客們臉色突變,接二連三打翻桌上的碗。
有怕死的,還用手去摳喉嚨,試圖將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
有脾氣暴的,將碗一摔,一邊挽袖子一邊神色不善地朝我走來。
「賤人裝得一手好相,上次不過調笑兩句,就給了我一巴掌,我還當是什麼貞潔烈女,誰知是個皮肉賣爛了的玩意兒!」
「呸,真是臟心爛肺,天打雷劈!這樣的身份,竟出來做吃食生意!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呢,萬一得了病,豈不是要全家餓死?」
姚黃的眼睛亮得出奇,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你瞧,一朝是娼,一輩子都是娼,誰都別想逃。」
「我們這樣的人,不會有人真心相待的。」
娼門二字,烙印般牢牢地釘在身上。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倚樓賣笑,供人尋歡。
從身體到靈魂,都成了明碼標價的東西。
旁人就算買不起,也能跟著踩上一腳,啐上一口:
「呸,在男人身下承歡的下賤東西!」
沒人再把你當人看。
這就是入娼門的下場。
至於因何入娼門,誰在乎呢?
左不過是自甘下賤罷了。
我挺直的腰板塌了塌。
人真不能安逸太久。
久了,就忘記人性是多醜惡的玩意兒了。
我將手裡的抹布一丟,臉上熟練地扯出萬事不經心的笑。
春風樓裡多年的經驗告訴我——
尊嚴這東西,你自己先踩在地上,別人就無法再傷到你。
因為你已經低到塵埃裡,化作塵埃本身。
沒人能把塵埃踩得更低。
我昂起頭,已做好應對狂風驟雨的準備。
那是我熟悉的戰場,我向來無往不利。
然而一抹身影卻突然擋在我身前——
是給我買糖葫蘆回來的賀西洲。
他握住我的手腕,轉身看著姚黃,聲音溫和:
「這位姑娘,我想,你認錯人了,相思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姚黃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發了怒,將手臂猛地伸到他眼前:
「你瞎了嗎?她是個娼女,跟我一樣的娼女!她現在看著美貌,遲早會跟我一樣。」
「跟她糾纏不休,早晚有一天害死你!」
賀西洲松開我的手腕,我的心緩緩沉下去。
然而姚黃嘴角的笑還沒來得及綻開,就僵住了。
賀西洲低下頭,解下腰間錢袋,並不避諱她一身的惡瘡,親手將它放在她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