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順手抄了根棍子,就要上前和這條大蛇決一死戰。
「嘭!」
身後,聖閣的門忽然開了。
侍衛蜂擁而入,將我們圍住。
祭司大怒,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抓住這兩個中原竊賊!」
妙法丟開棍子大叫。
「誤會,都是誤會!」
無人理會。
推搡間,有什麼東西從我袖中掉了出來。
祭司隨意一瞥,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等!」
他指著地上那朵幹枯的紅花,聲音都在顫抖。
「這是什麼?」
我警惕地看他一眼,將花撿了起來。
「照殿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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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陡然激動起來。
「中原人,你不是想要月神草嗎?」
「我和你換!」
這……說換就換了?
「這花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嗎?」
話一出口,我自己就愣住了。
我是如何回溯時空的,我再清楚不過。
「這是南詔古籍裡,能夠溯洄時空的花。」
祭司戀戀不舍地望著我掌中衰敗的紅花。
我蹙眉,「可是它已經枯萎了。」
祭司搖頭,「它是種子。」
他在胸口虛虛描畫了個圖騰,目光虔誠。
「原來,它是真實存在的。」
我眉心突突直跳。
這朵照殿紅,癩頭僧說是宮中貴人所贈。
而宮中,隻有一棵照殿紅,是殿下登基那年南詔送來的賀禮。
所以。
二十多年後,南詔進貢的那棵照殿紅。
它的花帶著我溯洄時空,留下了它的種子。
可若不是先有種子。
又怎麼會種出未來那棵照殿紅?
前因。後果。樁樁件件,我頭疼欲裂。
或許……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漸漸明晰。
因果不是一條線。
而是……一個圓。
所以,因果能夠倒置。
因可為果,果亦為因。
而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
在這條光陰長河裡,無數個我在各個時間點裡奔走。
我們在同一時刻創造前因後果。
我們在為拯救殿下,共同努力。
可是,這個圓的開始和結束,又在什麼地方呢?
癩頭僧的大笑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舊日上空籠罩的陰影。
在此刻,如同復蘇的幽靈。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
在離開南詔邊境時。
侍衛們押著出逃的風堇,和我們擦肩而過。
我仔細看了眼,沒看見顧彥的身影。
這一次被抓回來的隻有她一個。
她還是失敗了。
我回眸,少女低垂著腦袋,如同枯萎的花。
不久後,她會被當成南國最美麗的貢品,送進千裡外的皇城。
人們不記得她原本的名字。
她被留下的,隻有容貴人這個封號。
生如此,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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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兼程,終於在殿下的百日宴前趕了回來。
親眼見到小殿下服下月神草。
我剛松了一口氣。
低頭卻見這個白軟的小東西,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
我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沒忍住,趁著皇後不注意,輕輕碰了碰他肉肉的小手。
「神仙。」
皇後和宮女吩咐完什麼,就要轉過頭。
我默不作聲地抽手。
卻被小殿下抓住了小指。
皇後回過頭,剛好將我抓了個正著。
她溫柔地笑了。
「還請神仙為祈兒取個小字,權當賜福。」
那一瞬間,我想起宮中的傳說。
——小殿下百日時,曾有一神仙雲遊至此,為他取字「鳳凰」
。
我驟然顫抖起來。
皇後目光殷切,小殿下咿咿呀呀朝我伸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沙啞。
我說:「鳳凰。」
鳳凰要涅槃重生,但你不用,你一生順遂。
你永遠是鮮亮驕傲的小鳳凰。
萬千劫數,我替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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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就是殿下的百日宴。
皇後提前準備了抓周之禮,邀我同觀。
然後,我就看見——
小殿下略過眼前的金銀奇珍。
抓住了我的袖擺。
他「咯咯」笑了起來。
皇後有些尷尬。
「神仙,祈兒不是有意冒犯。」
我怔怔低頭,望進那雙彎彎的笑眼。
如同命運,一語成讖。
「……無妨。」
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日頭越來越烈,我的意識有一瞬的恍惚。
天色變幻,霞光萬丈,祥雲翻卷。
眾人皆被這天生異象所驚。
紛紛向高座上的帝後賀喜,說小殿下必然不凡。
妙法放下肘子,嘴上沾了一圈醬汁。
「雲苓,你怎麼了?」
「你的臉色很不好。」
我被這一聲喚回神。
才發現自己冷汗涔涔。
「我——」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飄渺沉冷的聲音。
【因果閉合,你該回去了。】
高臺上,小殿下似有所感,啼哭起來。
妙法驚呼,「雲苓,你的手?!」
袖下的手已經趨近透明。
他想抓住我,卻隻徒勞地穿過我透明的身體。
他察覺到,我在一點點的消失。
「你要去哪兒啊?能帶上我嗎?」
我苦笑:「或許是未來,不成了。」
妙法急道:「那未來,我還能在哪兒見到你?」
「你說過要帶我偷酒喝的!」
我脫口而出,「宮中!」
我咬牙,聲音被風撕得稀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
「不過下一次見面,我或許就不認識你了!」
「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妙法扯著嗓子。
「好!」
「那小僧備好酒,等你來喝!」
「不過,小僧還得等你多久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要多久?
第一次溯洄,我回到了昭寧十二年。
見到了小殿下。
也見到了……妙法。
來不及說什麼,緊接著就是他圓寂的消息。
我忽然意識到。
我許諾妙法的下一面。
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見。
白茫茫的虛無裡,那天音又響起來了。
【你救他一次,卻困他一生。】
【時也。命也。】
我顫抖著問。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妙法瞎了?」
【他命數已定,衰老快於凡人十倍。】
【因為你一句歸來。他怕你認不出他。】
【用一雙眼睛,向神佛換了容顏永駐。】
那一瞬間,往事在眼前翻飛。
最後定格在,我在摘星閣找到的數十壇好酒上。
我當時還想。
妙法這和尚看上去一本正經,私下卻偷偷藏了這樣多的酒。
原來,如此。
因我一句歸來。
漫漫餘生,困死一隅。
昭寧十二年,昏暗的摘星閣裡。
我以為的初見,在他眼裡,是故人久別重逢。
他的聲音嘶啞如老朽,眉梢卻帶笑。
「小僧妙法。」
「神女,別來無恙?」
「你要喝酒嗎?」
恍若昭寧三年初見。
青澀小僧騎著驢,搖頭晃腦,吵吵鬧鬧。
「雲苓,你什麼時候帶小僧偷酒喝啊?」
恨對面,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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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三年春末,見皇後,遇一青澀賴皮小僧妙法。
仲夏夜,白鷺山救狼孩,十七年後再重逢,其名阿朔。
秋,至南詔,遇一對有情男女私奔,未果。
留下花種,久遠的未來,南詔以照殿紅賀新皇登基之喜。
初冬,攜月神草回宮。
小殿下百日宴,取字鳳凰。
冥冥之中,因果自有定數。
我抬眼,一條金色在長河在面前緩緩流淌。
我聽見了聲音。無數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歌哭。
【此河,名喚光陰。】
我嗓音滯澀,「那麼,我要回到哪裡去?」
【到來處來,到去處去。】
朱砂痣湮滅。照殿紅枯萎。
是時候,該回去了。
身體輕盈而空蕩。
如一滴水,匯入川流。
下一刻,指間發燙。
【有一個人,不肯放你走。】
【他用紅線牽住了你,強留你下來。】
天音卡頓,一聲嘆息。
【花開花落自有時。他又能留你多久呢?】
我怔怔垂眼。
一圈淺淡的紅痕環繞在指根。
世間因緣,生生滅滅。
卻有一寸紅線。
想要把我拉回人間。
帶回到……那個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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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相續,大夢經年。
我艱難地撐開眼皮時,天光熹微。
殿下守在我榻邊,以手支頤,沉沉睡去。
如同天音所言,一段紅線系在我指指根。
恍若斬不斷的塵緣。
本朝傳說,帶上紅線的人,會羈絆一生。
我看得出神。
頭頂,忽然響起殿下沙啞的聲音。
「紅線,牽住了。」
「……再跑不掉了。」
他緊緊抱住了我。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淌進我頸窩。
我遲鈍地意識到,這是眼淚。
「阿苓。」
「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孤快瘋了。」
我才知道,那日,殿下還是掙脫了侍衛跳崖。
他搜尋三日,在水邊的大石上找到了我。
我掉進水裡,又被潮汐沖刷上岸。
我昏迷了將近一年。
這一年裡,皇帝病重,太子監國。
殿下打擊世家,收攏權柄。
先拿侯府開刀,殺雞儆猴。
又以雷霆手段蕩平了朝中質疑的聲音。
就算沒有我,他依舊能做的很好。
我一直知道的。
我想起什麼。跌跌撞撞往偏殿跑。
找到了那副《神女圖》。
這一次,我展開畫卷。
從前模糊不清的神女面目。
悄然間,變成了我的眉眼。
因果閉合,如此清晰。
對上殿下驚愕的目光,我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
「殿下。」
我啞聲道:「我回到了你的過去。」
和小小的你,相見了。
原來那麼早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就已經交織在了一起。
往事若飛鴻踏雪泥,千頭萬緒,從何而起。
我張了張嘴。
「昭寧三年春……」
霎時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