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2
斷崖下的這片林子,終年大霧彌漫。
我找了好幾次路,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山洞前。
這是被困在谷底的第七天。
「別費力氣了。」
段長風掀起眼皮。
「你若這麼想找死,不如讓我掐死你,以泄我心頭憤恨。」
他身上最後一枚求救的煙霧彈,在剛剛用完了。
搜救的人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他現在心情很壞。
我冷笑,「在我眼裡,你和蕭哲是一伙的。」
「蕭哲害我,就是你害我。」
「至於我報復哪個,都是一樣的。」
段長風氣急敗壞。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般不講道理?!」
我也怒極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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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你把蕭哲殺了,我就放過你。」
段長風像是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當真?」
我的神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自然。」
自然是假的。
他們兩個,我是一定要除掉的。
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33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
這幾日損心勞神,思慮過度。
竟發起了高熱。
夢中,仍是當年春風樓的日子。
那天,我已經知道了鳳翎的真實身份。
昔日天之驕子,一朝淪落塵泥。
我驚痛又茫然。
殿下平靜垂眼,神色隱沒在天光裡。
他說,待在他身邊很危險,恨他的人很多,或許我哪天就會喪命。
若我現在離去,他不怪我。
當時的我,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願為殿下鞍前馬後,至死不渝。
後來,我拿著殿下的親筆信四處奔走,聯絡曾經的舊部。
有一日,我聯系上了東宮曾經的暗衛首領。
他也在尋找殿下。
大家蟄伏在暗處,隻待殿下歸來。
我興沖沖地回去,想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殿下。
然後我發現,殿下房間的門沒有關。
一點血腥氣鉆進我的鼻子。
我闖了進去。
卻在最後一道屏風前,頓住了腳步。
我看見了上面映照出的人影。
有個男人將殿下壓在了身下。
殿下手中握著一根金簪,正死死扎進那人的後脖頸。
一下。兩下。
男人死得不能再死。
「阿苓。」
可是殿下的影子在顫抖。
聲音近乎乞求。
他說:「不要看。」
很多年後,殿下自刎的雪夜。
久違的,我又在殿下的臉上,看到了那樣的神情。
「雲苓,我好臟。」
「……不要看。」
夢中,我的心像被一隻大手揉成一團。
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不對。
求生的本能讓我猛然睜眼。
正對上段長風冷漠的眼睛。
他死死掐住我的脖頸,竟故技重施,還想殺我。
段長風笑起來。
「我想了一宿,決定還是先殺了你,再去收拾蕭哲。」
「你身上的變數太多了,我實在不放心。」
頸間的手越收越緊,我臉色青白,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弱。
瞳孔努力聚焦,終於看清了——
段長風身後,有個黑影朝他直撲而來。
一聲長長的狼嘯響起。
34
段長風背後受擊,被迫松開了我的脖頸。
他死死盯著來人,既驚且怒。
「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了我面前。
操著一口奇怪的腔調,生硬地問。
「活著……嗎?」
我嗆咳著,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
那是個頗為野性的少年。
赤裸著上身,隻在小腹處圍了一塊動物的皮毛。
長而卷的黑發披散,幾乎到了赤裸的腳踝。
而且。
這個少年,有著一雙野獸似的,琥珀色的眼睛。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
我震驚道:「阿朔?!」
盡管他這樣潦草,我還是認出來了。
面前這人,是前世東宮的暗衛首領,我曾經的同僚。
不過,他現在為什麼不穿衣服啊?!
少年困惑地歪了歪腦袋。
費力地理解著我的話。
他忽然起身,扯著袖擺就要把我拉出去。
段長風驚疑不定。
「你認識他?」
我不置可否,狠狠瞪他一眼。
你給我等著。
七拐八拐,阿朔把我帶進了另一個山洞。
石臺上,躺著兩具枯瘦的狼屍。
我曾聽過一個傳說,母狼叼走遺棄的嬰兒,當作狼崽撫養。
嬰兒長大後,習性與狼相象,不通人語。
世人稱之為「狼孩」。
我的目光落在在角落裡扒拉東西的阿朔身上。
原來前世打架兇狠卻沉默寡言的冰塊臉同僚,是這個來頭。
也不知道殿下是怎麼把他撿回來的。
阿朔在枯草中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珍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裡。
那是一個舊舊的錦囊。
看繡工,和我菜得不相上下。
看布料,倒還不錯,有些像東宮今年新進的樣式。
我打開抖了抖。
裡面裝著些我不認識的草藥,已經幹枯了。
「這是什麼?」
阿朔指了指我。
又磕磕巴巴開口,「報、恩。」
我想,這個香囊,或許東宮有關。
他在我身上聞到了相似的味道,所以跟著我?
我拼拼湊湊,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
——東宮曾有人救了阿朔,並留下這個香囊。我常年進出東宮,沾染了相似的味道。阿朔發覺了,要跟著我回東宮報恩。
沉思間,阿朔已經組織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名字。」他說。「我……跟著你。」
我微微一怔。
「那你就叫阿朔吧。」
阿朔還在盯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靈機一動。
「因為今日是朔日。」
前世,阿朔是殿下撿回來的。
這個名字自然也是殿下取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含義,隻好生搬硬套。
「阿朔。」我輕聲道。
「我是雲苓,你願意和我回東宮,一起保護殿下麼?」
就像前世那樣,我們一起追隨殿下。
當他的盾,也當他手中最利的刃。
35
回到山洞時,段長風已不見蹤影。
他今夜殺我不成,又見我有了援手。
怕我報復,自然是連夜跑了。
額頭還在發熱,見阿朔守在洞口,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是被掌心濕糲的觸感驚醒的。
一抬眼,阿朔跪坐在我面前,在舔我的手心。
那兒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最近這些天燥熱,總是愈合不了。
「阿朔!」我驚道:「你在幹什——」
下一刻。
我看見他「哇」地吐出一堆綠綠濕濕的草渣。
在我的掌心撫平了。
原來是在上藥。
我一言難盡地閉了閉眼,想要抽回我的手。
「傷……」
阿朔執著地看著我,「會死。」
他埋首,接著吭哧吭哧上藥。
我生無可戀地想。
在狼群裡長大的孩子,果然會襲承狼的習性……
上輩子,殿下到底是怎麼把他教成那個小古板性子的啊?
36
夜裡,我又發起了高熱。
反反復復,夢見從前的殿下。
蒼白的。清瘦的。病骨支離。顛沛流離。
昏昏沉沉間,我又聽見腳步聲。
阿朔今夜急得竄來竄去。
最後還是一步一回頭地找草去了。
想必,是他回來了。
我睜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然,我怎麼會看見小殿下。
他滿臉擔憂地看著我,絲毫不是方才蒼白病弱的模樣。
頭發上沾了草葉,有些疲憊。
卻紅衣灼灼,怎麼也遮不住年少鮮活。
曾經春風樓的老鴇也愛給鳳翎穿紅衣。
輕紗似的,浮華又頹靡。
隻是粗制濫造,蹭得皮膚上都是過敏的血點。
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是這樣的。
小殿下就該是眼前這個模樣。
小殿下就該穿這樣華貴柔軟的紅衣。
見我流淚,面前的小殿下有幾分慌張。
「阿苓!」
他無措地替我擦眼淚。
我想,蒼天垂憐,這個夢太真了。
「小殿下。」
我輕聲道:「我可以……抱你一下麼?」
話一出口,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在夢中,我才敢提這麼逾矩的要求。
小殿下怔了怔。
不等他回答,我抬手,很輕地環住了他。
珍之重之,不敢用力。
我想,既然是夢。
那就讓我放縱一回吧。
37
秋獵回來後,南詔又獻上了一絕色美人。
哄得皇帝心猿意馬,夜夜流連忘返。
短短半月,就升到了嬪位,封號珍。
我暗中派人調查珍嬪的底細。
發現她是容貴人從前閨中的好友。
她進宮,恐怕也是為這個故人之子而來。
先有段長風與蕭哲交好。
後有貞嬪寵冠六宮。
皇後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催促殿下迎娶太子妃,獲得盟友和助力。
這日,我被召到了鳳儀宮。
剛一進殿,就見皇後斂身,向我行了一個大禮。
我驚愕地扶起她。
「娘娘這是——」
皇後打斷我的話。
「這些年來,神女容顏依舊,本宮眼角卻有細紋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後輕聲道。
「神女大恩,本宮未有一日敢忘。」
「隻是凡人壽短,須臾百年。」
「還請神女,放過他。」
話中的「他」是誰,不用多說。
腦中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
我想,皇後看出我對殿下的私心了。
我看殿下的眼神,並不清白。
我忽然覺得羞赧。撇開眼,不敢看皇後。
「好。」
我幾乎落荒而逃。
卻在宮門處撞見了拜見皇後的秦綰。
她滿臉擔憂。
「神女的臉怎麼白成這樣。」
「莫不是,被皇後娘娘斥責了?」
我冷淡抬眉,「秦姑娘,慎言。」
「妄議皇後,當心皇上治你的罪。」
「你!」秦綰惱怒地跺腳。
「你居然威脅我,我要告訴皇後娘娘!」
我心不在焉,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