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沐元瑜以為李飛章是在慶壽寺裡呆得不耐煩,跟他爹提出了什麼非分要求,她沒有接信,不管提什麼,也不關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經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還是下意識低頭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氣息也不急促了,他盯著沐元瑜的表情,向她問出了一句。
這老頭兒不是好人,頭回見面,居然就诓她。
沐元瑜鎮定下來:“國公爺說什麼?晚輩聽不懂。”
李飛章的信上很簡單,隻兩行字一句話:二殿下有意就藩,擇定湖廣,爹你大誤大誤!
望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想下注的不隻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飛章此前一切看似顛三倒四沒有道理的行為,此時都有了答案。
要說承恩公府這決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飛章根本是不計代價地要跟隨朱謹深,甚至連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個人。
不過承恩公府有一個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為始終未能靠近朱謹深的緣故——居然不知道他無意帝位這麼要命的事。
這樣看來,承恩公先前的表現倒也並非全然作態了。
承恩公親切地稱呼她:“賢侄——”
沐元瑜一呆,忙擺手:“國公爺,使不得,這可錯了輩了,晚輩當不起。”
她跟李飛章說話時看著像是平輩論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譜的調調,其實兩個人並不是一輩的,朱謹深管李飛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飛章平了輩,那跟朱謹深又怎麼算?明擺著佔皇子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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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公也反應過來近乎套過頭了,幹咳了一聲,換了稱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頭子打馬虎眼?你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罷。”
沐元瑜才叫他詐了一道,肯跟他坦誠就見鬼了,笑一笑道:“國公爺,殿下們的事,別說晚輩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裡好多嘴呢?我隻是受國舅爺之託,來送個信,現在信送到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想了想,她還倒打了一耙,“國公爺是殿下們的外家,您知道的事,當然遠比晚輩為多,不知為何倒要來問晚輩,可算問道於盲了。”
承恩公嘆了口氣:“老頭子若真知道,自然不來問你了——沐世子,有些舊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會這麼說。這樣罷,我都告訴了你,隻與你換一句準話,如何?”
這準話自然是朱謹深到底是不是決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聽承恩公的話音,好似作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經與朱謹深發生過什麼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謹治與朱謹深之間,這導致承恩公雖然選了邊站,但朱謹深卻不接受,而且拒他於千裡之外,以至於承恩公這樣的老謀之人,連最基本的脈都摸錯了,搞了個南轅北轍。
——他要是一股腦把注全部壓死在朱謹深那邊,等過兩年朱謹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這錯隊站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能把自己嘔出血來。
坦白講,承恩公這個提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能多了解一點朱謹深,對她往後要走的路也有好處,但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國公爺見諒,這應當涉及殿下的私事罷?如果殿下想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讓我知道,那麼我也不想背地裡拿條件交換去打聽什麼。假使殿下有一日聽聞,晚輩將無顏以對。”
她並不著急,隻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說好了習學幾年,滇寧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稱病,他敢這麼幹,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員太醫什麼的同行——滇寧王已經領教過她偽奏的膽量,短時間內不會糊塗到再來刺激她。
朱謹深的身體是另一重拉長戰線的因素,不管怎麼樣,總得他先看到康復起色的希望,才會有餘力想下一步,否則他不急,他們這些——咳,急又有什麼用?
承恩公在心裡皺了皺眉,這樣沉得住氣,怪道兒子回來說這小孩子厲害。
按說李飛章已經傳了信回來,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經錯判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了。他的想法又與沐元瑜不同,皇子們一日日長大,爭鬥必將日趨尖銳,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犯錯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輩不知國公爺想做什麼,但不論要做什麼,我們總都盼著二殿下早日痊愈,這一點上的敬望之心,晚輩想應該都是一樣的罷。”
在下注這件事上,就算他們下的是同一個人,但路線並不一樣,承恩公府明顯是投資,而她的話,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其實近於養成,這是年齡帶給她的獨有優勢,所謂三大鐵之一,一起同過窗嘛。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有什麼交集合作的機會,歸根結底,核心點在朱謹深身上,他無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熱也是沒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辭,承恩公再倚老賣老也沒法強留她下來,無奈隻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與承恩公府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在保密朱謹深有意就藩這一點上,雙方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說,不可說,說了大家隻有散伙。
但兩方都不知道的是,這個主意已經有人打上了。
沈皇後會動這個念頭,其實跟兩方還都有點關系。
華敏知道沐元瑜參李飛章的真實用意是什麼,沈皇後作為幕後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還在華敏臉上的同時,掌風也是帶在了她臉上。
雖然並沒有人知道,但她確實感覺到了痛,以及由此而來的焦躁。
事情總是脫離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後拖一日,對她就不利一日,因為那意味著朱謹深又多活了一日。
國朝立儲的程序其實是不復雜的,從嫡從長,儲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幾位皇子的情況下還空懸,最大的原因是朱謹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這方面的缺陷就減弱一點,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點。
沈皇後現在隻能慶幸自己下手夠早,早早見機給朱謹深蓋了個脾性惡劣的黑章,才算從他身上給己方找補了些優勢回來。
但這不夠,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絕對法理。
如果哪日議儲,哪怕他還剩一口氣,都絕繞不過他。
沈皇後想等朱謹深下一次犯錯,但她沒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寧王世子“言笑無忌”的信息——朱瑾洵回來告訴她的。
她若繼續這麼幹等下去,到底是朱謹深再次犯錯來的快,還是他和雲南那股軍權勢力徹底勾連在一起來的快?
不乘著朱謹深這回惹怒皇帝一氣將他按下,她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沈皇後轉動著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镯,下了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丟稿了,好心痛,我是平板在後臺碼,切過去網頁查個詞,再切回來沒有了,整個app程序關掉了,全部重新進,淚奔,趕著回憶了一段,所以今天少點哈——嗯,我知道大家其實也習慣了我的短小→_→
☆、第62章 第 62 章
翌日。
雪後的這一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朝陽一早就升起來, 金燦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落在皇城之上, 宮禁內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掃淨了, 隻有重重屋檐上的積雪還閃爍著晶瑩的光。
沈皇後嚴妝翟衣, 頭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人的簇擁下,踏過幹冷的條石宮道,走進乾清宮內, 向剛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禮參拜, 進表諫言,請於臘八祭祖日,為諸皇子行冠禮,以慰祖先。
帝後般的這番奏對以飛一般的速度傳到了內閣, 六部, 乃至整個朝堂。
朝臣們聞得此事,皆對沈皇後稱頌不已, 以為“賢後”。
要為皇子們行冠禮這事,打從大皇子朱謹治十五歲起, 朝臣們就開始上書了, 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幾年,與皇帝不斷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請立太子,那時朝臣們尚不知朱謹治腦有疾的事,隻隱約聽說長皇子不太聰明——不太聰明有什麼呢?本朝立長從來優於立賢, 長隻有一個標準,人人都看得到,賢可扳扯的花樣就太多了,易使龍子相爭,國朝不穩,所以歷代以來在明面上的規矩幾乎都以長嫡為先。
皇帝當時被逼到沒有辦法,隻能將一直藏於深宮的朱謹治拉出來在幾個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們都驚異沉默了——不聰明和傻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聰明無非庸碌,弄個晉惠帝上臺,那是等著重演八王之亂。
重臣們消停了一段時間,同意了立儲一事再往後等一等,朱謹治的腦疾一直在治療中,他比常人的成長要緩慢許多,但比他自己小時候還是有進步,漸漸能分清人,簡短的一點應酬對話也能撐住,也許哪日找到個神醫,能徹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謹深是差不多的問題,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一樣非社稷之福;至於皇三子和皇四子,連越兩個無過錯的嫡兄立到他們本身就是一項爭議非常大的事,就不說朱謹深了,連朱謹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屆時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戰,而隻要上面兩個嫡兄還在,這場口水戰可能都不會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爭不出個結果來。
重臣們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從此就耳根清淨了,因為言官們是不會放過這個既能表忠心又能懟皇帝的好話題的,幾年間都一直陸續在上書,加上重臣們也認為緩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們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為此都耽誤了罷,比如行冠禮——朱謹治翻過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禮也該行了,再往後拖,難道要說他二十多歲了還不算成年人嗎?
再有,他的婚事也該進入議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後面的朱謹深都不好提,連帶著三皇子朱謹淵也不過比朱謹深小一歲,一步一步地眼看著都要長起來,個個打著光棍,難道天家子還不如尋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體面上實在不好看。
內閣的楊閣老本來性急,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門生張楨也為此事被貶镝到了雲南。
現在沈皇後站出來,她是六宮之首,天下國母,她的進表是往朝臣那邊加上了一塊重重的砝碼,連皇帝也不能無視。
沈皇後此舉太無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歲,從她本人的利益來說,前面諸皇子的各項權益越拖延著,皇四子越有成長空間,才越好追趕上來。也並不是沒有人猜測皇帝所以壓著前面幾位皇子,就是為了等皇四子長大。
但沈皇後沒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這個頭,真是深明大義。
臘八這個時間節點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廟,行冠禮向先帝們祭告後繼有人,多現成的好日子,雖然趕是趕了點——隻有半個月了。
但問題不大,朝臣們先前的不斷上書也不是毫無成果,皇子們的成禮冠服從年初的時候就下發到尚衣監去做了,算是皇帝給朝臣的一點交待,隻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說要擇日行禮,仍使的是一個拖字訣。
——這冠服按說隻要做朱謹治的就好,但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恐怕他獨自行禮時要出問題獻醜,所以是議定了與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屆時他便自己糊塗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們,跟著弟弟們來。
朝臣們所以大贊沈皇後,與此次冠禮不會有皇四子也有一定關系,皇四子年紀與哥哥們差得有點遠,再帶上他就顯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這回大概是很受觸動,也可能是撐不住了,總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後,做出批示,昭告群臣,準奏了沈皇後的諫言。
舉朝震動,旋即各項準備事宜如陀螺般飛速運轉起來,不但要趕臘八的時間點,更怕錯過了這個店,皇帝又反了悔,下個村不知在何處了。
坤寧宮裡,沈皇後滿眼疼愛地拉著兒子的手:“洵哥兒,你不要眼熱你哥哥們,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過兩年,你獨自再辦一場冠禮,那時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勳貴,為你冠禮祝禱,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顯得出你的貴重,比和他們摻和在一起強多了。”
朱謹洵聲音清脆地應了:“是,我都聽母後的。”又笑嘻嘻地道,“母後,我今日去進學,一路所見的人都誇贊母後,說母後賢明厚德。”
沈皇後唇邊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