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她這個少了零件的西貝貨不同,沐元茂是個全乎的小少年,沐家三兄弟裡,長子次子都是原配所出,長得像沐二老爺一樣英武雄壯,獨有沐元茂卻像娘,他奇妙地承襲了沐二夫人的美貌,天生的骨相柔和,五官精致。
小時候是如此,大了幾歲也沒怎麼變,他散著頭發那麼倚靠著,簡直有幾分楚楚可憐。
隻是他長得女相,性格並不娘,一開口嘿嘿一笑就從秀美轉成了少年的跳脫:“瑜弟,過來坐。”
他制止了丫頭要搬繡墩的舉動,徑自拍拍床側。
沐元瑜也不跟他見外,快步過去坐下,先打量他頭臉,綁著布條看不出什麼,再往下看,沐元茂主動把被子掀了:“身上沒事,就腿上青了兩塊,你別聽我娘咋咋呼呼的。”
他擠擠眼:“我們家也理虧著,我娘有意嚷得嚴重些,其實大夫說了,我就是皮肉傷,養兩天就好了。”
沐元瑜忙把被子給他蓋回去:“行了,沒事就好,別敞著,小心著涼。”
她要蓋被,人就湊過去了些,沐元茂丟了手爐,順勢包住她的臉一頓揉搓:“瑜弟,一陣不見,我怎麼覺著你瘦了,不如以前那麼肉嘟嘟的了?”
又捏她下巴晃著端詳,驚呼:“真的,你都有下巴了。”
“……”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沐元瑜忍了沒掙扎,隻是翻了個白眼,“三堂哥,我要沒下巴才稀罕呢。”
沐元茂哈哈哈笑,總算松了手,轉而囑咐她:“瑜弟,你可不能瘦,我發現你一瘦下來有點娘們兮兮的,這可不好。”
沐元瑜又想翻白眼了,扭頭吩咐站在一側的丫頭:“綠琦姐姐,勞你拿面鏡子來給你們小爺照照。”
就沐元茂這個長相,好意思笑她娘,她跟他站一處,那點秀氣根本顯不出來,可爺們了好嗎?
綠琦沒去拿鏡子也沒搭腔,隻是賠笑站著。
沐元茂長成這個模樣,平時少不了要被一些來往的淘小子們笑話,他因此對人說他的長相極為反感,能踩這片逆鱗的隻有沐元瑜,她一個丫頭可不敢跟著開這個玩笑。
沐元茂也不是平白無故忍著沐元瑜,他心裡覺得他跟這個小堂弟實在同病相憐,都倒霉生成一副娘們相,所以別人取笑他要跳,沐元瑜說就沒事,他對沐元瑜的提醒也是發自真心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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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小堂弟不能體會他的苦心,他還搖頭晃腦起來:“瑜弟,君子不重則不威,你別覺得我哄你,這可是聖賢書上說的。”又要來掐她的臉,“你看你瘦了,娘們了不說,手感都不好了——”
沐元瑜這回沒慣他,迅捷地向後閃過了。
沐元茂遺憾地咂了下舌,倒也沒窮追,轉轉眼珠,衝屋裡揮一圈手:“你們都出去,讓我們兄弟自在說話。”
自己家裡總出不了事,綠琦說一聲:“奴婢就在外間候著,三爺和世子有事吩咐一聲就得。”
便依令領著另外三個丫頭一起掀簾出去了。
闲雜人等一退走,沐元茂就迫不及待地道:“瑜弟,我跟你說,我這回可機智了——”
他就主動細說起自己受傷的緣由來,原來施表妹借住在沐家,她是個嫁過的寡婦,行動上比閨閣姑娘要自由許多,能不時出門上個香看個繡線散個心什麼的,近來說是運氣好,在一家繡鋪裡結識了一個通判家的小娘子,兩個人很投緣,小娘子不便常出門,就邀了施表妹上門去做客,施表妹因此出門更頻了些。表面上看施表妹的行蹤很正常,一般上午去下午就回了,那位小娘子也確有其人,沐二夫人便沒有多理論。
誰知既是謊言,便總有穿幫的一天。
沐二老爺家長子次子都循祖上風採,尚武,輪到沐元茂卻不同,不但長得精細,所擅長的方向也不一樣,竟好像有幾分讀書的本事,他兩個哥哥看見書本就打瞌睡,沐元茂竟能在那安穩坐著,清醒著默完五張大字。
這在沐二老爺看來就是讀書種子了,怕耽誤了小兒子,特地送禮請託把沐元茂送進了本地知府資助開設的一家義學裡。義學掌事的先生是個舉人,邊疆教育資源有限,能以舉人給小兒啟蒙就是很了不得的手筆了,所以裡面鬧哄哄很是擠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孩子,那通判家有個兒子正巧也在其中。
沐元茂跟那通判之子不熟,但前一陣子聽他跟先生請假,說長姐遠嫁,他要在家中幫忙,隔日不能來聽課了。
沐元茂聽過就算,本沒在意,結果回了家過了幾日,施表妹來跟沐二夫人說,通判家小娘子約她出門挑繡線,她明日要出個門。
“——瑜弟,我跟你說,真是絕了,她們女人間的事我從不管,府城裡好幾個通判,我之前都不確定表姐認識的那個小娘子是不是跟我那同窗是一家的,但我當時就是莫名其妙地心裡一咯噔,簡直不知道哪裡來的不祥預感——”
沐元茂繪聲繪色地跟沐元瑜形容著,“我就裝沒事,問那小娘子姓甚,我娘順口給我說了,我一聽,就是我那同窗家。隔天我就去打聽他有幾個姐姐,結果就一個。你說這事是不是奇了,人家姐姐都遠嫁了,我表姐愣說人家還約她挑繡線,這其中必定有鬼啊!”
“但我又不確定裡面到底有什麼事,我就想,我先跟著表姐去看一看,弄明白她到底幹什麼去了,為什麼要撒謊,她在我家住著,要有什麼不好,我娘的臉面也跟著難看不是。”
於是下一回也就是前天晚上施表妹又拿著小娘子當借口要出門來提前報備的時候,沐元茂聽到耳裡,就曠了課跟了出去。
之後的事,他不說沐元瑜也知道了。
☆、第 8 章
沐元瑜接近沐元茂的初始目的雖然不純,有點要尋個擋箭牌的意思,但其後跟他交朋友的心是真誠的,聽完了忍不住道:“三堂哥,你下回遇事可別這麼莽撞,覺得哪裡不對,還是先告訴長輩一聲為好,這回幸虧跟你的人救得及時,若慢一慢,真傷到了什麼要緊處,你自己受苦不說,二伯父和二伯母也傷心哪。”
沐元茂聽得有點蔫,他著急分享這麼一段本為在堂弟面前展示自己的本事來著,結果反被訓了,頗為沒趣,道:“瑜弟,你怎麼和我娘似的,叨叨這些,我又沒真怎麼著。”
沐元瑜抬手戳他額頭:“嫌我啰嗦,你這會兒難道不痛?”
她小心地控制了手勁,但沐元茂昨天才挨的打,傷口還新鮮著,仍舊被戳得“嘶”了一聲。
沐元瑜嚇一跳,忙要湊近了看:“我勁使大了?”
“沒,我沒事。”
被這麼關心,沐元茂那點不開心又飛了,他嘴上逞強一直說著“沒事”,其實作為富貴鄉裡溫養出來的小少爺,他長到如今沒吃過這麼大虧,自己回想起好幾個人拿著棍棒等物衝他招呼下來的場面也覺得後怕,苦著臉承認道:“唉,我沒想那麼多,就看他們那麼敞著門鬧,看熱鬧的人頃刻間擠了裡三層外三層,太丟人了,我才上去攔了攔,哪知道連我也打了。”
沐元瑜道:“這是我二姐姐的不是,沒管好底下的人,不過,她也是一時氣急了。”
“我知道,你二姐兇是兇,但這事不怪她生氣,”沐元茂很講道理地道,“是我表姐不對,她惹事在前。”
沐元瑜跟沐芷芳不熟,沐元茂跟施表妹更不熟,都犯不著為此投注太多心勁,更不會為此產生間隙,對著臉說了兩句,沐元瑜很快把注意力轉回到沐元茂的傷口上去了,道:“三堂哥,聽說你傷了頭臉,母妃特地給我找了一瓶雪肌膏,對去疤生膚有奇效,才跟著別的東西一起交給二伯母了,你記得找出來用。”
“什麼雪肌膏,這名字也太娘了。”沐元茂先脫口道,但隨即見沐元瑜眯了眼瞪他,他又覺得小堂弟這副叮囑人的小大人口氣怪好玩的,笑嘻嘻轉而應了,“好啦,回頭我問娘要。”
沐元瑜知道沐元茂隻是長相騙人,內裡實則是個糙漢型,不放心地再補一句:“我同你說真的,你別不當回事,你以後是要走科舉的人,顏面若有損傷,就算傷處小,終究不美。”
“哎,那是我爹自己做美夢呢,你也跟著當真哪?”沐元茂有點別扭地抓了抓臉,“我爹沒學問不知道,你懂的嘛,我這點水平,也就比我兩個哥哥強點,真要到外面去跟正經讀書人比,那哪裡比得上。”
說來心酸,沐元茂在他們義學裡是個吊車尾,他在堂弟面前要面子,開始都藏著從來不提,還是有一次沐元瑜來尋他玩,他功課忘了收了,讓沐元瑜看見了一疊的“中下”、“下”的先生批語才露了餡。
“你起步晚嘛。”沐元瑜安慰他。
這要從沐元茂的兩個哥哥說起,國朝漸趨穩定,虎將猛將不那麼吃香了,開始流行的是儒將,為將來的長遠發展計,沐大沐二雖走的是武道,沐二老爺還是給費心請了先生——不是什麼好先生,就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沒法兒,邊疆條件有限,有學問有功名的人也有,但這樣的人在這片地方想謀個官位什麼的根本不難,誰還做個沒多大油水的啟蒙先生呢,那時候又還沒有義學。
沐大沐二跟書本那真是好像上輩子結了仇一樣,相看是兩相厭,沐二老爺培養“儒將”的夢碎了兩回,到沐元茂時心灰意冷,想著與其費那些無用功,不如讓沐元茂從小就習武,文是不指望了,武好歹贏在起跑線上吧。當然奉國將軍府這樣的人家,也不可能把子孫養成文盲,正好,沐二夫人是教諭之女,識字,講個《三字經》《千字文》什麼的不成問題,茶餘飯後教教沐元茂應該夠了,沐大沐二空在書房裡呆坐了幾年,背起這些來還零零落落的呢。
結果世事難料,沐元茂那小細胳膊細腿,練了幾年在校場上一個時辰的馬步都堅持不下來,動不動一跌啃得滿嘴泥,他在一點闲暇時間裡跟沐二夫人學的書倒是能順溜背下來,比他兩個哥哥都強。
沐二老爺方醒悟過來,可能給兒子選錯了路,連忙調整方向,隻是沐元茂跟沐二夫人學的那點學問終究少了點,不算正經啟蒙,進了義學,跟別的一開始就擇定文道的官宦子弟們比起來,就顯得不夠用了。
“三堂哥,你別著急,你還小呢,以後日子長著,你好好用功,總能追上來的。”
沐元瑜是認真鼓勵人,不料沐元茂哈一聲笑了,腳從被子側面伸出來踢著她玩:“瑜弟,你逗死了,你比我還小兩個月呢,裝什麼大人。”
他腳在被窩裡捂得熱乎乎的,沐元瑜順手抓住,撓他腳心作為他不識好人心的報復,沐元茂怕痒,沒挨兩下就笑得發抖,連連求饒:“瑜弟我錯啦——哈哈,你快放手,別撓了,哈哈——”
沐元瑜怕他掙扎起來牽連到傷處,才松手放了他一馬。
兩個玩鬧一陣,沐元茂想起來反過去問她打聽:“你家那邊預備怎麼辦?昨晚我表姐好像回來了,我喝了藥暈乎乎的,恍惚聽見我娘罵她,叫把她先關起來。真是的,我以前看她挺溫柔的,沒想到這麼討厭,她想攀高枝也向外攀啊,怎麼偏衝著親戚下手。”
“也許是沒門路?”沐元瑜回道,不過按理說沐芷芳和奉國將軍府形同陌路,施表妹一個外八路的親戚在內部也不會有什麼見到楊晟的機會,裡面到底有什麼賬,她暫時也不清楚了。
“我早上來前,我二姐姐正去給父王請安,父王大概會訓她一頓,讓給你賠禮道歉,至於更多別的,要看二伯父怎麼要求了。”
“還要什麼別的呀。”沐元茂很大方,“我又沒大礙,照我的想法,這事能別把我娘扯進去就行了,二堂姐願意和表姐怎麼鬧,她們女人家自己鬧去。”
這是理想的處理狀態,但兩人都知道,施表妹住在奉國將軍府期間勾上了楊晟,沐二老爺又和滇寧王有解不開的怨結,背景太復雜,很容易造成扯一根線頭扯成滾雪球的亂象。
此事的走向到底將向何方,不是他們兩個小輩能控制住的。
沐元瑜想了想:“看你表姐的行動,恐怕不能讓二伯母置身事外,不然她就不會回來了。”
施表妹家就在鄰縣,隔得不遠,她勾搭楊晟害得親戚失和不說,還連累沐元茂受了傷,沐二夫人不看別的,為著兒子也不會給她好臉色,這一點施表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還是在沐芷芳已經退走、沒人約束她的情況下不回家,也不順勢跟著楊晟走把事坐定,而是回到了奉國將軍府面對沐二夫人的怒火,她打的主意,不問可知。
單從這一點看,施表妹實在不是個笨人。
楊晟雖是高枝,但沐芷芳也是貴女,沐芷芳管不住楊晟在外面拈花惹草不安分,要控制住自己內宅不出現個荒唐的二房卻不難。施表妹要是回了自己家,沐芷芳絕不可能再容她踏進楊家一步,而施表妹要是現在趁著沐芷芳無法兼顧直接跟著楊晟走,那她也不可能獲得任何名分,等沐芷芳騰出手來,照舊要往死裡收拾她。
當然,就算施表妹能明公正道地作為二房抬進楊家,也不代表沐芷芳就收拾不了她了,隻是對比之下,一個二房比一個普通賤妾的安全系數總是要高一些。
而施表妹想達成這個心願,靠自己是萬萬辦不到的,靠楊晟都不夠,她必須引入外援,也就是奉國將軍府。
這個道理不難懂,沐元瑜一點出來,沐元茂發了下愣,很快想明白了,怒道:“表姐簡直恩將仇報,我家容她住了兩年,供她吃供她住,我娘還一直想法子替她打聽人家,她倒好,到這會兒了還想坑我娘!不行,我現在就去把她撵走,她這麼有本事,自己施展去,別想拉扯我娘!”
掀被子就要下床。
沐元瑜忙把他按住,哭笑不得道:“你急什麼,你都知道要撵人,二伯母不知道?哪裡就用你去了。”
“我生氣!”沐元茂氣得捶了下被子,“早知她這麼壞,我才不替她攔著,叫她讓二堂姐痛打一頓才好。”
沐元瑜道:“你安心養傷罷,不值當為這個煩神。你表姐要進不了楊家門還好,真讓她心想事成了,才是她的苦日子到了。”
施表妹小家碧玉出身,沒深入接觸過沐芷芳這個層級的貴女,不確切曉得她們的脾氣,大概還以為像一般富貴人家那般斯文,圍繞著男主人展開十八般心計,卻不知沐芷芳腰杆子太硬,根本不會屈尊跟她玩這套。
她的態度始終平和,終於把沐元茂安撫了下來。他也是受了傷,撐不住太激烈的情緒,覺得腦袋裡面有點尖銳的疼痛,發作了一下就不得不往後倒回了迎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