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與不是,還重要嗎?」傅瑤眼眶微微泛紅,一字一句道:「阿桂,我累了,等為十六郎過完生辰後,我就帶你回金樽谷吧,這人世間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想待了。」
窗下一時靜了起來,久久的,阿桂才點了點頭,為傅瑤輕輕拂去了肩上的三兩桂花。
「好,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似是一語成谶,傅瑤的確很快離開了長樂宮,去的下一處地方卻不是金樽谷,而是冷宮。
是的,那李淑妃也不知是真被阿桂嚇到了,還是有意發難,想要借機陷害傅瑤,她從傅瑤寢宮中回去後,竟然當夜就動了胎氣,不僅驚動了宣帝,連太後都被請了過去。
李淑妃本來就是太後母家送進宮的,跟太後是一族之人,太後自然護著她。
折騰了一宿,孩子雖然保住了,太後卻也怒火攻心,一定要宣帝嚴懲「妖妃」!
這「妖妃」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了。
宮中的消息一向傳得最快,傅瑤一大早就梳妝打扮,穿得ṱü₍整整齊齊,安靜地坐在桂花樹下。
果然,宣帝來找她了。
那雙眼眸依舊那樣好看,隻是裡面寫滿了沉重:「瑤瑤,淑妃說你給她的茶水裡放了藥,還對她用了巫蠱之術,朕知道,這些都不是你做的……可是朕沒有辦法,朕必須給淑妃和太後一個交代,你明白嗎?」
桂花隨風飄落,傅瑤坐在樹下,點點頭,面色如常:「我明白。」
三年來,這樣的話她已聽過無數遍了,無論李淑妃怎樣囂張跋扈,怎樣百般欺辱她,她都必須忍氣吞聲,步步退讓,隻因——
她不願讓她的十六郎為難。
朝中的局勢她不懂,她隻知道,十六郎曾對她說過,他這個皇帝,是被太後的母族一手推上去的,他的位子尚沒坐穩,許多事情有心無力,他隻能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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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非同小可,事關龍嗣性命,不再隻是罰你抄些誡律就能抵過的,你大概……要去冷宮住一段時間了。」
「好。」
傅瑤淡淡答允著,宣帝的眸中滿是哀傷,他們遙遙相望,她忽然道:「陛下,臣妾去冷宮之前,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不再叫他「十六郎」,語氣中滿帶疏離之感,他神色一黯,卻聽她在耳邊道:「李淑妃曾跟臣妾說過,陛下不願意碰臣妾,是不想與臣妾生出一個……」
呼吸顫了顫,她到底咬牙說出:「不好的孩子。」
「是嗎?陛下有說過這話嗎?」傅瑤盯著那張俊美依舊的面龐,他明顯有些慌亂,甚至上前了兩步,「朕,朕不過是隨口搪塞她罷了,她一直追著朕問,你知道她是母後那邊的人,朕沒辦法,朕才……」
「好了,臣妾知道了。」傅瑤深吸口氣,從樹下站起,施施然走到宣帝面前,宣帝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卻直接跪在了地上。
挽起的長發散落下來,傅瑤將拔下的珠釵扔在了宣帝腳邊,她伏地一拜,聲音久久在院中回蕩著——
「從今日起,臣妾不再是陛下的瑤貴人了,願陛下與淑妃恩愛不移,子嗣綿延,洪福齊天,一生喜樂安康。」
(五)
冷宮裡沒有傅瑤想象得那般悽涼,因宣帝的特別吩咐,她並未吃多少苦頭,還有個老嬤嬤貼身照顧她。
午夜時分,一團桂花香隨風而來,傅瑤床邊浮現出了一道俊秀身影,阿桂來了。
他看見傅瑤正在繡著香囊,一針一線,無比認真。
那是傅瑤為宣帝壽辰準備的禮物,她天性不羈,卻為了他苦學針線,想像後宮其他女人一樣,努力學著做個稱職的妃嫔。
她原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想到這香囊會變成最後的一份訣別之物。
香囊裡放著一顆阿桂做好的香丸,這東西傅瑤以後都不會再需要了,連同腳上的那串玉鈴,她都會放進香囊中,一並留在人間。
玉鈴上還刻著「長平」二字,那是幼時的十六郎,曾給過傅瑤的美好祝福,如今她還給他,也願他長樂安康一生。
等十六郎的壽辰來臨,她就會送出香囊,徹底放下執念,離他而去。
夜風拍打著冷宮的窗棂,阿桂看著傅瑤認真的模樣,終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她肩頭。
「小十二,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宮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帝王那樣無情,將你說棄就棄,你還在眷戀些什麼?」
傅瑤身子一頓,抬頭望向阿桂,他眸光灼灼,那些掩於心底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了。
「你跟我走吧,我們去你說的金樽谷,我想認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們,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此生此世,我絕不會像他那樣辜負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阿桂……」傅瑤長睫微顫,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那張溫柔俊秀的臉龐,他眸中已有淚光閃爍,帶著那樣灼熱的期盼,她的手卻到底又垂了下去。
「阿桂,對不起,如果那一年……我遇到的不是十六郎,而是你就好了。」
與其說是情意,倒不如說是一份執念,一份深深刻在骨中的執念,她終究舍不下當年那個令她安心熟睡的懷抱,舍不下那道溫柔綿長的目光。
阿桂眸中的火焰熄滅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隨著夜風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傅瑤坐在床上,久久的,捂住了臉,淚如雨下。
一夜又一夜過去,阿桂再也沒有來看過傅瑤,傅瑤望著窗外,心想他應當是生氣了。
那樣好脾性的一個人,原來也會生氣麼?
傅瑤在寒冷的夜裡緊緊抱住膝頭,難過與悔意一並襲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傷了阿桂的心。
她依舊繡著給十六郎的香囊,可聞著裡面那顆香丸散發出來的桂花芬芳,她腦中一遍遍浮現出來的身影,竟然統統都是阿桂。
明明她與十六郎分別在即,可佔據她整顆心的人,卻是那個永遠溫柔包容,對著她淺淺而笑的阿桂。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陪伴,原來她早就離不開他了,隻是她自己陷在往事之中,無法自拔,為了仰望天上的明ẗŭ₋月,而錯過了人間流螢。
明月是不屬於她的,流螢卻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為她帶去溫暖的光芒。
她多麼愚笨啊。
思念一日日在心中滋長,傅瑤想著,等到阿桂下一次來時,她一定會好好告訴他,她願意跟他去金樽谷,願意接受那份相守一世的諾言。
而那個香囊,她也依舊會在宣帝壽辰時送出,隻是不再是因為眷戀不舍,而是與過去道別,徹底做個了結。
想通一切後,傅瑤卸下了心中大石,無比松快,隻等著阿桂消了氣,再來冷宮裡尋她。
她知道,他是不會扔下她的。
還沒能等來阿桂時,照看傅瑤的老嬤嬤已經先病倒了。
在冷宮的這段日子裡,老嬤嬤盡心盡力,傅瑤感激不已,握著老人的手,急著就想喊人去傳太醫時,老嬤嬤卻搖搖頭,一副有話要對傅瑤說的樣子。
「貴人不要費心了,老奴多病纏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此番有幸來冷宮照顧貴人,其實是存了一份私心的。」
寒風凜冽的夜晚,傅瑤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從那老嬤嬤嘴中,聽到一個石破天驚的宮闱秘辛。
「瑤貴人,老奴知道您曾住在長樂宮,倘若日後陛下開恩,您能離開這冷宮,再回到長樂宮裡,您能替老奴完成一樁遺願嗎?」
燭火跳動著,不知怎麼,傅瑤的心也跟著跳得很快。
老嬤嬤低啞的聲音在冷宮裡回蕩著:「長樂宮的庭院裡有棵桂花樹,還是前朝的時候就栽下的,開了許多年了,瑤貴人出去後,能挑個無人之夜,備些香燭紙錢,燒在那桂花樹下嗎?」
「為,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要拜祭亡魂。」
「拜祭誰?」傅瑤呼吸顫動著,隻覺手心都捏出了汗。
「拜祭……」
夜風呼嘯,拍得窗棂作響,老嬤嬤的瞳孔陡然瞪大,渾濁的眼淚滾燙地落下,她緊緊揪住傅瑤的衣袖,嘶啞的聲音中含著一股莫大的悲慟——
「拜祭死去的六皇子,慕長平,他十數年前為人所害,小小的一具屍骨,就埋在那棵桂花樹下!」
(六)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宮中最血腥骯髒的一面,傅瑤根本想象不到。
老嬤嬤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無辜慘死的六皇子的奶娘,她年紀其實並沒有那麼大,隻是這些年飽受痛苦煎熬,多病纏身下,滄桑衰老。
她為什麼痛苦?因為她撞見了後宮裡一樁最殘忍可怖的勾當!
長樂宮曾經的主人,是六皇子的生母,靜妃,她深受皇上寵愛,孩子也聰慧懂事,人人都說他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如今的宣帝當年還是十六皇子,他母親是康妃,母家勢力龐大,怎會眼睜睜看著六皇子坐上儲君的位置呢?
「他們處心積慮,栽贓陷害,就因為靜妃的哥哥打輸了一場仗,便給靜妃一家安了個『通敵』的罪名,所有證據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百官上奏,民怨沸騰,陛下也保不住靜妃和六皇子,隻能將靜妃一家滿門抄斬,而六皇子貶為庶民,逐出宮去……」
夜風卷起簾幔,燭火搖曳,冷宮裡陰森死寂,像極了那一年的長樂宮。
先帝當年並未遷怒,雖斬了靜妃一家,長樂宮的宮人們卻沒跟著陪葬,他們四散到了宮中各處,從此做著最苦最累的活,奶娘也有幸留了一條性命下來,這才能親眼目睹到六皇子慘死的一幕!
蕭寒的冷宮裡,老嬤嬤渾身顫抖著,憶起往事泣不成聲:「六皇子已經那樣可憐,被他們害得一無所有,親族盡失,可為何……為何他們還是不放過他,一定要殘忍地奪去他一條性命?!」
那年不過才七八歲的孩童,竟在本要出宮的那一夜,被生生活埋在了桂花樹下!
「我那時是想去送六皇子最後一程,卻沒料到會撞見那樣慘無人道的一幕,我躲在暗處死死咬住牙,不敢吭聲,康妃就站在那樹下,牽著十六皇子的手,面不改色地看著六皇子一點點被活埋,還逼著十六皇子睜開眼,要他看看失敗者的下場……」
皇家子嗣多,六皇子與十六皇子年齡相差不大,模樣也極為相似,甚至性情都很是相投,若是之間沒有皇位之爭,他們一定會是一對最好的兄弟。
「我那夜眼睜睜地看著六皇子被活埋在了桂花樹下,長樂宮後面也一直被康妃的人嚴加看守,我連去樹下祭拜一下六皇子都不行,我每夜都做噩夢,夢裡都是六皇子那雙痛苦絕望的眼睛……」
「我大病了一場,病好後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豁出自己這條命,我一定要去御前揭發康妃他們的罪行,我要為慘死的六皇子討個公道!」
老嬤嬤握緊傅瑤的手,撐著一口氣,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齒道:「可是我沒想到,沒想到康妃他們竟是那樣心狠手辣,我都還沒來得及去御前揭發時,就已經傳來了陛下駕崩的消息!」
一切都是那樣的快,十六皇子毫無懸念地登位了,康妃也搖身一變成了大權在握的太後,一切骯髒血腥都被徹底掩埋起來,隨著歲月塵封入土,再也不可能揭開了。
六皇子就那樣慘死地下,無人收屍,連一根供奉的香燭,一張祭拜的紙錢都收不到,成了天地間最悽慘的一縷孤魂。
「我恨啊,我恨老天不開眼!」老嬤嬤淚流滿面,已是油盡燈枯之際,卻仍望著虛空,似乎又看見了六皇子飄逸俊秀的身影。
「那個苦命的孩子,秉性純良,溫和有禮,連一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天道卻待他不公,他那樣好,那樣一個善良的人,竟被殘忍地埋在了地下,做了孤魂野鬼,瑤貴人你若能出去,求你為他收殓殘屍,誦經度他一程……」
(七)
冷月蕭蕭,夜風獵獵,傅瑤散著一頭長發,滿臉淚痕地飛奔在了宮道上。
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一雙赤腳踩在冷冰冰的地上,卻絲毫沒感覺到寒意,心裡頭反而有一團火在燃燒。
腳上的玉鈴清脆作響,她終於知道,那上面刻著的「長平」二字,哪裡是什麼福佑之意,那其實是他的名字啊!
慕長平,他叫慕長平,那年她被他救下,聽到旁人喚他的名號,依稀間是一聲「六皇子」,可是當十多年後她尋來時,隻見到一個與他容貌氣質相似的「十六皇子」,她便疑心是自己當年聽錯了,漏掉了一聲「十」,沒有再去深究了。
可事實上的確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她要找的根本就是六郎,不是十六郎!
兜兜轉轉間,她命中注定的那份緣,其實一直都陪在她身邊,隻是她從來不知道。
難怪阿桂的容貌與宣帝那般相似,不是他仿了他,而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
她可憐的六郎被埋在地下,魂魄附在了桂花樹上,卻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還以為自己當真是一隻花靈,卻並不知他是慕長平,是從前長樂宮裡清雅端方的六皇子,是曾救下那隻小狐狸,給她溫暖懷抱,為她哼唱歌謠,送她玉鈴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