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7
上一個段貴妃死了十年後,宮裡又封了一個段貴妃。
我被一群太監連人帶床扛進了姑姑住過的錦瑟宮。
新皇後來看我,將門虎女生得明豔張揚,還舞得一手好鞭子。
她拉我去御花園看她舞鞭,假裝不小心把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她緊張地跑過來一個勁地道歉,不過可惜我伸手擋了一下,沒打到臉上,看得出她有些失望。
她目光躲閃地觀察著我,暗暗地把自己跟我做著比較,我突然有點可憐她。
這傻姑娘愛上了裴衍,最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死呢。
晚上來看我的還是崔皓,他心疼地皺著眉,輕手輕腳地給我上藥。
多年來,我一直試圖在兒時模糊的記憶裡搜尋父親的樣貌,可是不管多麼努力地回想,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卻始終是崔皓的模樣。
十年的時光漫長得像掖庭外的那條宮道,我長大了,他也變老了。
看著他眉心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鼻尖有些發酸。
以他的才能,本可出將入相,可如今再怎麼權勢滔天,也不過被人在背地裡罵一句權宦閹狗罷了。
「千歲大人,求你讓我見見裴湛吧。」
我吸了吸鼻子,把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裴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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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答應了。
天還沒擦亮,我穿上尋常的布衣,仔細地蓋住手上破潰的傷口,薄塗一層脂粉遮掩病容,提上了一籃新鮮出爐的蜜桃酥。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塞進一輛馬車,七拐八繞地往宮外駛去。
馬車在顛簸的山路上沉默地前行,我留意著每一處拐彎和上坡,隱約猜到那是京郊的亭山。
摘下黑布後,映入眼簾的是一處荒敗的寺院。
推開門,我看見地上用鐵鏈栓著一個年輕男人,他臉色蒼白,兩頰凹陷,下巴上長了一層淡淡的青須,破舊的長袍沾滿塵土。
門外的日光驟然瀉入昏暗的室內,他側過臉躲避,不適應地抬手遮住眼睛。
等終於認出了我,他笑了起來。
「貴妃娘娘,好久不見。」
他刻意強調了貴妃兩個字,想來是笑我自幼費盡心機,到頭來也沒能當上皇後。
「我替外祖向你們段家道歉,不過姜家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咱們也算扯平了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對他笑了笑,然後蹲下身,打開食盒,伸手拎到他面前。
「阿湛,你餓不餓,這是我四更起來新做的,你嘗嘗?」
他斂去了笑意,瞳孔收縮了一下,目光陰沉地盯著我。
「是裴衍讓你來送我上路嗎?」
燒了十天的腦子有點鈍,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拿出一塊蜜桃酥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的半塊舉到他眼前,口齒不清地說:「你看,沒毒!」
他的眼眶突然就紅了,額頭傷疤下的青筋鼓了起來。
他抬起手把食盒狠狠打落在地上,拴在手腕上的鐵鏈哗啦啦地響,香噴噴的蜜桃酥全滾到了土裡。
「段予瀟,耍我很有意思嗎?」
他梗著漲紅的脖子,聲音嘶啞地咆哮,我嚇得縮回了手。
沒意思,真的沒意思。
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自己之前是有多豬油蒙心,才會覺得在騙了他這麼多年後,在眼睜睜看著他家破人亡後,還能假裝無事發生。
早就回不去了。
我抱歉地對他笑笑,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趴在地上把沾了土的蜜桃酥全都撿起來放進食盒,然後站起來對他鞠了一躬。
我低著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模糊的視線裡,他攥得骨節發白的手在微微發抖。
轉身離開前,我感到屋梁的陰影裡有一絲熟悉的殺氣。
胸前的護身符好像在隱隱發燙。
毓兒啊,是你的阿柒,他活下來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頭看了看正午的日光,想起好多年前那雙像小太陽一樣溫暖明亮的眼睛。
其實我知道,在我被摁到井口的那天,是阿湛讓阿柒救下了我。
我一直都記得,我欠他一條命。
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他。
18
裝了那麼多年的啞巴,我好像真的變成了啞巴。
阿衍一開始還經常來看我,對我說好多話,但我隻是安靜地微笑,一言不發。
第一個月,他惱羞成怒。
第二個月,他哭著求我。
第三個月,他隻是愣愣地坐一會兒就走了。
然後他就不再來了。
我知道他在忙著培植自己的勢力,忙著架空崔皓和林太尉。
那些在年少時每個孤獨的夜晚默默記誦的策論,在每個受辱的時刻暗暗習得的權術,都在這個時候成了他的盔甲和爪牙。
所有人都對印象中憨傻的二皇子刮目相看。曾經被踩在泥裡的少年長成了帝王,付出的代價隻有他自己知道。
大家都勸我不要跟他置氣,就連崔皓和林皇後都幾次三番來當說客。
其實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我隻是太累了,沒有力氣再陪他繼續走下去了。
這座宮城用執念把所有人都困在這裡,求而不得,得而復失,有什麼意思呢?
我想要的不過是平淡心安的生活,我和他注定會走上歧路。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散著頭發赤著腳在永巷漫無目的地行走。
走過第一次見到阿衍的那條宮道,走過阿湛帶我偷偷爬上去的那座高閣,走過鳳儀宮外接住毓兒的那棵大樹。
偶爾迎面撞見阿衍,我不行禮也不避讓,就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徑直往前走,跟他擦肩而過。
宮人們都說,段貴妃瘋了,在那場宮變中被嚇傻了。
我微笑著默認,從不反駁。
所以,就連林皇後懷了三個月的孩子掉了,滿後宮追查元兇的時候,也隻是看了我一眼說,「不會是你。」
不過才半年,那個舉著鞭子顧盼神飛的姑娘就瘦得脫了相,她空洞怨念的目光掃過我,讓我想起了先皇後。
可她明明才跟我一樣大,過了年不過十七而已。
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錦瑟宮裡點起了銀絲炭。
這是宮裡最好的炭火,燒起來沒有一點煙塵,可我總覺得還沒有當年阿衍在他的小屋裡給我燒的黑炭暖和。
我手腳冰涼地鑽進被窩裡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半夜醒來的時候卻感到渾身暖烘烘的。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被窩裡多了一個人,自己的一隻手被握在一個溫暖的掌心裡。
是十年前的阿衍又來給我暖被窩了。
趁他睡得正香,我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在他臉上偷偷親了一下。
他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著,像把羽扇一樣,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掃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天不亮他就會悄悄離開,又變成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君王不能有弱點。
就像他曾經告訴我,沒有人會對一個傻子有戒心。
那麼,應該也沒人會相信一個瘋子會是他的軟肋吧。
我的阿衍啊,一定很辛苦。
可是我能為他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19
天氣漸漸暖和了,前朝的事陸陸續續從宮人口中傳進來。
說匈奴可汗趁新帝根基未穩南下作亂,鎮北軍中一位姓李的將軍打退了來犯的敵軍,麾下還有個作戰勇猛的年輕小將嶄露頭角。
我知道這位李將軍,他是我爹當年最信任的部下,因為我爹的事受到牽連,被埋沒至今方才重新出頭。
要是段予澤還活著的話,一定也會嚷嚷著求李將軍帶他上陣殺敵吧。
等開了春,李將軍就要領著麾下精銳來長安接受封賞,日子都定下了,三月十五。
宮裡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讓我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場暴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沉悶。
我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阿衍和崔皓,林皇後也把自己關在鳳儀宮裡不出來,就連平日最碎嘴的宮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
好像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一場疾風驟雨,隻是誰也沒料到,日子被提前了。
三月初三,陽光很好,我把舊時的東西一件件翻出來,打算擺到院子裡去去霉氣。
兩個平日裡伺候我的小太監尖聲哭叫著跑進來,撲倒在我腳下。
我還沒聽清他們口中說的什麼,門外就進來了兩個提著帶血長刀的士兵,他們身上穿的不是御林衛的軍服,那種令人膽寒的殺氣,隻會來自北疆喋血的軍人。
他們面無表情地衝我拱了拱手,一人揪住一個太監提到門外,像殺雞放血一樣劃開了他們的喉嚨。
看來,阿衍終於找到了一把稱手的刀,要在今天替他除去那兩個最後的阻礙。
我跨過門口太監的屍體,朝乾陽殿跑去。
一路上,措手不及的御林衛和宦官們還在拼命組織著零星的抵抗,然而終究隻是徒勞。
我好幾次被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絆倒,血沾在身上,還是這麼難聞。
乾陽殿的門敞開著,鎮北軍的士兵整齊地圍成一圈,閃著寒光的刀鋒穩穩指向那個被圍在中間的男人。
我拼命扒拉著兩個緊挨在一起的士兵,站在一邊的李將軍揮了揮手,把我放了進去。
第一眼,我沒有認出他。
他低頭拄著斷劍半跪在地上,渾身數不清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滲血,把青碧的長袍染成了深紫。
我輕輕地走過去跪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喚了聲:「崔皓。」
他緊繃著的身體一下子松垮下來,沉重地倒進了我懷裡,溫熱的血從我指縫間湧出來。
「緲緲,」他定定地看著我,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阿衍他,出息了……」
他艱難地扯著嘴角笑了笑,「你拜託我的事,我終於做完啦……」
我咽下喉嚨裡的哽咽,微笑著對他說:「謝謝你啦,皓哥哥。」
他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他突然手臂發力勾住我的脖子,把嘴唇湊到我耳邊,用微如遊絲的聲音對我說:「丫頭,他們去找裴湛了,快……」
心髒突突地跳了起來,手裡被塞進了一把鑰匙,我不動聲色地把它藏入了腰帶。
李將軍帶著士兵抬走了崔皓的屍體。
等四周沒了人,我立刻脫下身上的血衣,換上了暈倒在一邊的丫鬟的衣服,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到冷宮後院,從一個狗洞裡鑽了出去。
我在街市上用金簪向路人換了一匹馬,避開搜街的士兵,飛快地向亭山疾馳而去。
從來沒騎過馬的我被顛得七葷八素,心急如焚地抽著鞭子,帶著寒意的春風灌進嗓子,像砂紙一樣磨著胸口,喉嚨裡湧起一股甜腥。
到了山腳,我從馬背上跌下來,扶著樹幹嘔吐不止。
好在鎮北軍還沒搜到這裡,還來得及。
我憑著記憶裡的路線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終於在力氣用盡之前找到了那座寺院。
20
「你又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