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裴毓看我滑稽的樣子,嬌笑著拍起手來,歪倒在皇後懷裡。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壞,就是有時候天真得有些殘忍。
晚上,我頂著嘴角的燎泡給裴湛鋪床。
他拉住我,小心翼翼地往我嘴上塗薄荷膏。
他湊得太近,兩顆眼珠子擠在一起成了鬥雞眼,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是個善良的小太子,對所有下人都很和氣。
明明是個淘氣的九歲小孩,卻能在他父皇面前裝得像個小大人。
其實皇上除了初一和十五,平時並不常來鳳儀宮。
在他來之前的晚上,一向對孩子們好脾氣的皇後會拿著一把戒尺,逼著裴湛背書到深夜。
平日裡,皇後的笑總是籠著淡淡的愁緒。她的眼睛和笑容隻會在看到皇上的那一刻亮起來。
皇上穿著玄色常服,不到三十的年紀,身姿挺拔,劍眉星目,微抿的唇角掛著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的目光在掠過我的剎那微微一滯,很快又自然地伸出手去抱起兩個笑著撲向他的孩子。
皇上留宿在鳳儀宮,有身邊的大姑姑伺候,我難得偷闲。
夜深的時候,我揣著白天皇後賞我的糕點,偷偷溜出去找裴衍。
我們兩顆腦袋湊在一起,一邊往嘴裡塞著點心,一邊口齒不清地低聲說話。
裴衍身上總是帶著深深淺淺的傷痕,因為是罪婦之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欺負他,連帶著宮人們也都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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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習慣了裝傻,別人怎樣戲弄取笑他,他也隻是憨笑著不吭聲。
隻有在我面前,他才會紅了眼睛。
我抱著他的腦袋,溫熱的眼淚淌進我的頸窩。他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一下一下掃著我的脖子,撓得我心裡也痒痒的。
可惜我不能多待,告訴他皇後的行蹤讓他轉達給崔皓,就得馬上趕回去。
冬去春來,我跟裴湛和裴毓愈發熟絡,他倆經常帶著我一塊兒去上書房。
他們坐在頭排,裴衍坐在最後。
太傅講學的時候,裴衍低著頭閉著眼假裝打瞌睡。
有時太傅會故意點他起來回答問題,他就作出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擦擦口水,紅著臉撓撓後腦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們都說,二皇子原本聰穎靈慧,可惜死了母妃以後悲傷過度成了傻子。
我想起他嘴邊沾著點心屑,狡黠地笑著對我說:「沒有人會對一個傻子有戒心。」
裴衍是裝傻,可裴湛好像是真的有點傻。
他老是趁太傅不注意偷看闲書,還會轉過頭來衝我擠眉弄眼地做口型。
我眯著眼睛費勁地讀著他的唇語,下學後……去……凌雲閣。
凌雲閣是宮裡最高的樓,登上去能俯瞰整座京城,不過平時沒人上去。
裴湛拉著我靈活地甩開一眾奶娘太監,摸出不知從哪兒偷來的鑰匙,趸進了凌雲閣。
我們呼哧呼哧地爬上了最高層,迎著和煦的暖風張開雙臂。
他眺望著宮牆外的遠方,夕陽映得他小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比他發冠上的寶石還要閃亮。
那時候我就想,這樣明亮的少年不該被這座宮城困住。
裴湛從兩根圍欄中間探出半個身子,興奮地對著天空叫喊起來。
忽然,Ŧü₃他腳下一滑,一頭往外栽去。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後領,一聲驚呼脫口而出:「小心!」
我感到身後好像有人拎了我一下,把我和裴湛拉了回來。
可是回頭一看,什麼人也沒有。
我們嚇得滿頭大汗,渾身癱軟地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半晌,裴湛突然瞪圓了眼睛看向我,「暮春,你會說話!」
眼看瞞不住了,我幹脆破罐破摔,「是啊,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個啞巴。」
他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眯起眼睛兇巴巴地盯著他,「怎麼?你要去告訴皇後嗎?」
「怎麼會!你是我的好朋友,今天還救了我,我是不會出賣朋友的!」
他拍著胸脯,笑著咧出一口白牙。
我怔住了,皇後是我的仇人,可仇人的兒子卻拿我當朋友。
「對了,你進宮前叫什麼名字?」
「瀟瀟……」
「這個名字好聽,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你瀟瀟,你就叫我阿湛吧!」
「瀟瀟,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他神神秘秘地看著我說:「我有個小暗衛,他叫阿柒,從不在人前露臉。」
我心下一驚,看來剛剛在背後拎住我的人就是這個阿柒。
「他是皇上派來保護你的嗎?」
「不是,他是我舅舅的人。」他一臉坦誠地交代。
當了幾個月的細作,我總算得到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姜太尉在宮裡安插了暗衛。
看著他傻笑的樣子,我心裡想:
這麼傻的太子,能活到幾歲呢?
4
阿湛平平安安活到了十五歲。
我和毓兒一前一後過了十三歲生日,不過她的生日舉宮歡慶,我的生日隻有阿衍和阿湛送了禮物。
阿湛的禮物是在鳳儀宮的院子裡為我種了一棵桃樹。
我憑著記憶裡的味道,在這年夏天做出了蜜桃酥,大家都很喜歡。
揉面開酥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我娘。她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宮中孤獨的年月,讓我對她和哥哥的思念漸漸蓋過了怨恨。
段予澤他那麼皮實,說不定還活得好好的呢。
我想起來有一回,我不小心從樓梯上踩空摔下來,他抱著我一起往下滾,最後當了我的人肉墊子。
可是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以後,他卻跟沒事兒人一樣拍拍屁股就跑開了。
我還記得他那塊跟我一樣的紅色胎記,我的長在鎖骨下,他的長在手背上,要是再見面,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他。
五六年間裡,我按崔皓的吩咐,留意著皇後的一舉一動,可一直沒發現有什麼不妥,連見父親和哥哥的時候,她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倒是有一次,我看見她一個人躲在樹叢後面,手裡拿著一根枝條,有板有眼地揮舞著,像是在練劍的樣子,額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她轉身的時候看見了我,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紅了臉。
我以為她會生氣,她卻隻是走過來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
後來,皇後帶著阿湛和毓兒去壽康宮裡請安的時候,也會捎上我。
太後是個慈祥的老太太,總是笑眯眯的,可惜身子不大好,長年累月躺在床上。
阿湛和毓兒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說笑,她也會招招手讓我過去,往我手裡塞幾個金瓜子。
太後也姓姜,她也是我的仇人嗎?
我越長大越弄不明白,隻知道自己對她們怎麼都恨不起來。
可是有一天,皇後突然就不喜歡我了。
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夜深了,皇上卻一直沒有來。
我端著熱了好幾遍的飯菜,跨進了皇後的寢殿。
殿內燭火通明,空曠得有些冷清。
皇後一個人坐在梳妝臺前,沉甸甸的珠翠戴了一整天,她卻還不肯卸下,隻是扶著脖子,失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皇上?」她聽見我的腳步聲,驚喜地回頭張望。
看見是我,她臉上的神採瞬間暗淡了下去。
我把飯菜放在桌臺上,跪在她腳邊望著她。
皺紋爬上了她的眼角,華美的珠翠也遮不住鬢邊幾絲早生的白發。
她低頭看了看我,忽然皺起眉,瞳孔驚駭地縮了一下。
「你……你這孩子,怎麼長得越來越像……」話沒說完,她就掩住了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從那以後,每次皇上來鳳儀宮,她都會提前把我支走。
其實我能猜到這是為什麼,因為我長得越來越像我那死去的姑姑。
有一天夜裡,我去找阿衍,他不在,過了會兒,卻是崔皓喝得醉醺醺地走了進來。
我第一次看見他醉成那樣,眼神迷離,面色潮紅。
他踉踉跄跄地靠近我,突然把我撲倒在榻上,我被他壓在身下,害怕得不敢動彈。
濃重的酒氣撲在我臉上,他顫抖的雙唇在離我一尺遠的距離徘徊,似乎想湊近,卻又猶豫地退開。
「緲緲,我好想你……」他湿了眼眶,喃喃地說著胡話。
「不要喜歡裴桓了好不好?他不配!」他直勾勾地盯著我,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姑姑叫段雲緲,而裴桓是皇上的名字。
我這時才想起,那天是姑姑的忌日。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阿衍回來了,不可置信地愣在了當場。
十四歲的少年像拔節的竹子,個頭已經跟崔皓差不多高,衣衫下鼓起的筋肉像他此時的表情一樣猙獰。
他橫眉怒目地衝過來,飛起一腳把崔皓狠狠踹倒,「臭閹狗!你敢動瀟瀟一個手指頭試試!」
崔皓躺在地上,瘋了似的顫著身子笑起來,笑得眼淚口水都淌了出來,聲音比深秋的晚風還要悽涼,「緲緲你聽,你兒子他叫我閹狗……哈哈哈哈……」
阿衍把嚇得發抖的我打橫抱起,來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宮道上。
月光下,少年線條硬朗的側臉塗上了一層柔和的銀輝,峰巒迭起的眉骨和鼻梁好看得不像話。
我低頭抱著膝蓋,聲音悶悶的,「阿衍,你說我是不是長得很像姑姑?」
他怔怔地看著我,認真地搖了搖頭,「不像,一點也不像,瀟瀟就是瀟瀟。」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裡落滿了細碎的星光,我以為七歲那年就已經死掉的心,像詐屍一樣狂跳起來。
少年的臉啊,多看一秒就會淪陷。
我隻好用冰涼的雙手捧住燒得發燙的臉。
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5
第二天,皇後身邊的高公公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堆紙灰,非說是阿衍燒的。
私自在宮裡祭祀可是大罪,我不明白姜家為什麼要對他這般趕盡殺絕。
我和阿湛趕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阿衍像條狗一樣爬在皇後和高公公腳下,一個勁地磕著頭,嘴裡一遍遍說著「兒臣知錯」。
阿衍他是皇子啊,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伏在一個太監腳邊搖尾乞憐。
他咬緊了後槽牙,滿是血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在裡面打轉。
餘光瞥見我和阿湛的時候,他嘴角的肌肉明顯地抽動了一下。
我知道,這樣沒有尊嚴的樣子,他最不想讓兩個人看到,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阿湛。
阿湛跪在皇後面前替阿衍求情。
可一向和善的皇後此時卻冷著臉眉頭緊鎖。
終於,崔皓領著皇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