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影,地上涼。你身體還沒恢復好,快起來。」他走到我身邊,很輕柔地將我扶起
我面前的人,是我的夫,我的君,是我百年之後仍要相伴的人。但我們不幸的新婚夜為我的一生情籠上了無法消除的陰雲,世上生不出能將它吹走的長風。
他要把沉默的我扶到那鳳座上去,我下意識地輕輕掙脫。
「我不去,那兒涼。」
他很輕地嘆了一聲,極盡溫柔地安慰著我:「月影,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總會好的。」
我應聲看向他,發覺最朦朧的月色正映著他的面容,這是我第一次仔細地看他。
原來他長了一雙含情的眼,唇角輕輕一勾,一汪春水就從他的眼裡泄出。他的眉是清遠的天色裡隱隱浮現的山巒,令人盼著攀。他的身形高大,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金黃的龍袍並不稱他。他隻應該穿著與我一樣素白的長衫,迎著風帶我雲裡行走。
我真想愛上他啊,幾年之後,我終於理解了胡勉勉那短暫又情深的一生。
可我不能啊,他是踩碎了我尊嚴的人,每一個他宿在我身旁的夜裡,每一個我想安心做妻子的時刻,我心裡都會出現一個聲音。悠遠自天外而來,是最輕蔑的嘲弄:「女人嘛,妥協是天性。」
於是,那天我把心裡剛萌出的愛意生生地壓了回去。我轉身告辭,理由是受不住柔和月夜裡拂過身旁的清風。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是什麼樣的反應,也不會去想了。他若真是有心的,便不該再飲酒。
他是個光說不做的懦夫,是粉飾太平的傻瓜。
那我呢,我當朋友守不住朋友,做母親留不住孩子,為妻又不夠真心。那我還能做什麼呢?隻能盡力做好我心目中與男子一樣有自尊的女人了。
漸漸地,在溫淑兒的照顧下,我終於恢復了健康。
可是兩個月後,太後就走了。
臨死之前,她特地把我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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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並沒有往日的親昵,隻是平靜地對我說:「你知道我不是真心喜歡你,你也不是真心尊敬我。你選擇隻當一位皇後,我祝福你。」
她真懂我啊,短短幾句話,把我看的清清楚楚。她喜歡我是為了打壓她不喜歡的兒媳,我裝作尊敬她,是為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
她這一生一直圍著她的夫君和兒子轉,把皇後的身份當成了全部的一樣生活,她對這個位置有著極大的尊崇。她沒有讓用一個高貴的妃嬪打壓我,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為了她堅持了一生的皇後寶座。
後來啊,時光過得特別快。快到我分不清年月。宮裡終究還是來了一群花朵一樣的女孩子。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是我嫁給皇帝的第六年。我在這一年生下了,我們的第三個孩子,是一個健康的男孩,皇帝非常開心,給他取名為顧解意。
在我的小兒子出生之前,宮裡早就添了一個皇子和一個公主。二皇子是他醉酒寵幸了一個宮女生的,那宮女被封為王採女,本來沒有資格親自撫養孩子的她被我破格允準。因為我知道,他被寵幸的那一夜肯定也不好過。二公主是新進宮的向美人生的。
隻是溫淑兒一直沒有身孕,她前幾年還是比較受寵的,後來恩寵逐漸少了。我見她毫不在乎反而更加開心的能有時間幫我帶孩子,就也沒多管了。
我曾問過她,為什麼不謀劃著要一個孩子呢?
她裝作不在意地啃了幾塊糕點,說道:「我不配有孩子。」說完,一下子便紅了眼眶。
「為什麼這麼說?淑兒不配誰配的上啊?」我好奇發問。她見我擔憂,立馬笑著說:「因為,我太幼稚啦!我現在還和嬋兒他們搶秋千玩呢!怎麼能當好一個母親呢。再說了,我還沒變得和姐姐一樣堅強呢!」
我心中生疑,但怎麼追問她都不說,數次強行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去。
我嘆了嘆氣,也隻能這麼相信了。
說到孩子,我每天被這個三個孩子鬧得不行,嬋兒被皇帝寵的無法無天,總是把她帶在身邊,偶爾還闖一些小禍。有一次她指使她的寵物犬毛毛去追一個年輕的大臣,那個臣子被毛毛煩得不行,又看到笑的合不攏嘴的公主,也不敢對毛毛做什麼。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打了她幾個手板,她疼的直哭,但是還不服,說自己沒錯。
我不想把孩子慣成一個沒有禮貌的孩子,也不能讓她成為一個仗著身份欺壓別人的人。就更加生氣地又打了幾個,她哭我也哭,她卻依舊不肯認錯。
後來還是聞訊趕來的溫淑兒把她死死護在身後,溫淑兒與我解釋我才知道,那個臣子是新科的狀元方安,今年不過十六歲,也算是一代傳奇。他前幾天給皇帝上書要改革稅收,爭論間言辭激烈了一些,惹得皇帝不快。
這孩子是要給她父皇「報仇。」
哎,她才六歲就這麼記仇,以後可怎麼辦啊。
畢竟還是犯了錯,我罰她一個月不能出門玩,她雖然不是很開心,但在看到我給她新做的布娃娃以後,就馬上忘了自己剛才被打的事實。
他們姐弟三人感情很好的,幾乎天天在一起,知意過得開心,身體也逐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孩子總是長得特別快,我的日子也就過得特別快。
又過了三年,這三年裡我沒有再生孩子,後宮裡又多了幾個孩子。原因卻特別簡單。我和皇帝的關系,已經開始生疏。我倒是不在乎,甚至感覺有點解脫。
隻是我比較好奇,我們之間沒有爭吵,連最新的寵妃都沒有出現,就這麼毫無預兆的生疏了。
他不再夜夜留宿,開始在後宮裡處處留情。也不再逗我開心,除了孩子和一些宮廷事務,我們什麼都不談。我感到十分輕松,連原因都不願追問。
但是他喝酒的次數突然增多了,甚至還有了吃丹藥的習慣。他真荒唐,才二十多歲,就求起了長生。
我心裡覺得不妥,但是卻沒有出言制止。
後來我好像明白了是為什麼。
因為有一天,我正與他商量著給我們四歲的兒子小解意找老師的事,我給他推薦了胡勉勉的四哥,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勉勉之前經常提起。這樣也能再安撫胡家一次,自那之後,胡家就沒有送女子進宮的意思了。
他點了點頭,突然說:「你真的很適合當一個皇後。」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皇後二字一下點醒了我。
這麼多年我都在以皇後的身份幹了什麼呢?
我把他的後宮管理得很好,把三個孩子也管的很好,也出於身份地關心著他。在我祖父去世之後,我家裡沒有特別出色的臣子,隻有一個庶弟還算不錯。我在家族的拜託下,把這個庶弟扶持起來。皇帝還是比較信任我,有時候也允許我暗裡參與朝政。
因為我們的皇帝顯然不會成為一個有多大作為的君主,他朝政上以前一直依賴他的老師和我的祖父,後宮裡一直依賴著我。他仿佛永遠也長不大,這一生都在依賴別人。惶恐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幾年裡,在他眼裡曾經我身上吸引他的一切特質,那個驕傲得仿佛他一輩子也徵服不了的姑娘,突然變成了天底下所有好女人的樣子,他從小就見慣了的樣子。
他覺得無趣,失望。覺得我和他的母親,他的發妻,都沒有什麼兩樣。最難過的是,這宮裡人人守禮謹慎,他終究找不到第二個像我一樣女人。
說真的,我多少是有些故意的,我發現我越是順從他,他反而就覺得無趣。可是更多的是,這就是一個女人無法避免的變化,是一個被困在宮裡的女人,無法掙脫的一生。
我也想一直是那個帶著滿院奴僕翻墻爬樹,招貓逗狗的女孩子。可是終究不能了,不是嗎?
我要處理事務,我要教育孩子,我要思念故人,我要扶持家族,我要關心夫君,關心那個我無數次想害他卻因為孩子於心不忍的夫君。
我甚至累得忘了,他才是我最大難過的來源。
他鬱悶,我又何嘗開心過。日子就這麼熬著吧。一輩子很快的。
終於又熬了幾年,熬到嬋兒及笄。她的父皇舍不得她嫁人,但是奈何這孩子心裡有人。就是那個被她放狗追的方安。方安要比嬋兒整整大十歲,喪過妻,還留下兩了兩個兒子。我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喜歡上的他。可是這門婚事在我們看來屬實是荒唐,我和皇帝怎麼也攔不住,摔東西,鬧絕食。於是我們就隻能從源頭處下手。我們找方安,讓他跟公主自己說不能娶她。
誰能想到方安撲騰下跪,求我們把公主嫁給他。皇帝憤怒地說著要殺了他的話。
方安沒有多解釋一句,隻說,如果不娶公主,他願意終生不娶,也不納別的女人,隻守著兩個孩子過日子。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我們這對早就同床異夢的夫妻對視一眼,就允了這門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