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緊閉了雙唇,臉色煞白,江淮柳連忙把她護在身後。
我顯得十分惡毒道:「想必青青姑娘已經好全了,那就趕緊出府吧。」
青青道:「我走可以,但江淮柳也要一起走。你們不知道吧?他已經厭惡將軍府這個牢籠很久了。」
江淮柳攥緊了手,像是在權衡,猶豫不已。
青青搖著他的手臂,急切地看著他道:「淮柳,你說啊,你明明和我說,你在這個府裡一點兒自由都沒有,你很討厭她管你的。」
你瞧,我夫君原來是這樣和別的女人抱怨我為他鋪好的青雲路的。他不喜歡,願意自己去撞南牆。
管事這時候上來和我稟報情況:「夫人,雪化後起瘟疫了,路上死了好多人。」
江淮柳臉色一白,哗一下就把青青的手推開了。
青青眼睛卻一亮,像是找到了另一條一展抱負的機會一樣:「瘟疫?」
4
我時常不理解青青的有些作為,外頭的疫病人人避之不及,她收拾行囊時眉角卻壓著喜意。
她到底離了府,去哪兒我不關心,但是江淮柳的心和她走了。我看過很多次他拿著青青扎的紙鳶發呆,我知道他恨什麼,他恨自己一時間竟然軟弱,沒和她一起走。
老君偏愛我,但是她到底隻有江淮柳這個嫡出的孫子,便期望我倆重回從前。
我給老君奉茶時,正好江淮柳來給她請安,我也給他上了一杯,是我去年去莊子視察時親手炒制的茶葉,江淮柳喝了一口,皺著眉放在了桌上,他評價道:「太苦。」
他喝慣了青青給他煮的荔枝糖漿水了。
我有心跟他求和,攢著笑意和小心地看著他道:「淮柳,下回用荔枝給你泡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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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柳突然抬眼看我,眼裡都是譏諷和厭惡,這是他從青青走後第一次正眼看我。他嘲諷道:「將軍府的大夫人,我怎麼能勞煩你呢?」
我叫他淮柳,他喊我大夫人。
十分難堪,十分不給我臉面。我剛剛的笑意奉承全僵在臉上,四周的婢女們把頭低得更低了。
老君頭疼地扯了扯扶額,不滿地說他:「你這是什麼話,眠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難不成還要因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三番兩次地下了她的面子嗎?」
江淮柳把茶盞一推,茶盞噼裡啪啦地脆裂,他站起身來,冷笑地咀嚼著那個詞:「夫妻?」
至親至疏夫妻。
我藏在袖中的手張了又合,最終用玉镯擋住手腕上的瘀痕,仰起頭問:「江淮柳,我欠你什麼呢?」
他用老君的話回我,十分刻薄:「你欠我一個明媒正娶的青青,你給我嗎?」
我挺直了脊背看著他,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出了門,隻留下一地的碎片和茶水。老君氣怒下頭疼地捂住太陽穴,我急忙地叫人拿了牌子去請太醫。
我轉頭時正好見到江淮柳頭也不回的身影,衣擺掀出淡紫色的影。像是煙雲,抓不住就散了。
5
疫病來勢洶洶,連上京都有了病患。我吩咐府內外都燻上艾草,把府門都關嚴實了。
本來是人人自危的時候,民間突然流傳起來青青醫女的事跡,說是患者吃了她的藥,臉上的潰爛都好了不少。太醫院的院正都對她甘拜下風。
更可貴的是,無論貴人還是平民,她都對他們一視同仁。我的皇後姑母派了太監去問藥,都要和平民一同排隊。
青青一時間竟然聲名鵲起。老君身子弱,我怕她也得了疫病,派小廝也去求藥,結果青青姑娘放言:「將軍府要我的藥,得寧眠卿親自來討要。」
小廝回來稟報的時候,我是一點兒不氣也不惱,隻是有些詫異,青青在將軍府混吃混喝這麼久,當真是一點兒恩情都不念。
我的婢女小菱倒是十分憤憤不平:「那個青青,真是會抬舉自己,要我們夫人親自去求,她也配?」
「這樣也好。她到底從將軍府出去,現下這樣斷得幹淨,正合我意。」
福是她自己的福,禍也牽連不到我們頭上。誰知道她現在這麼風光,以後還會不會出差錯。
我在府裡很久沒見到江淮柳,他的書童說他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讀書,我松了口氣,他知道上進些了也好。姑母召我入宮,路上的雪都沒人清掃,馬車行動得十分緩慢,一片蕭瑟之氣。
前面的路上卻起了吵嚷,原來前頭正是青青的醫館。
一個弱冠的落魄青年被推搡出來,破口大罵道:「什麼青青,你壓根不會治病。庸醫誤人啊!」
其他來求藥的聽了不大高興,都在反駁他,說青青姑娘何等高明啦,傳得多神啦。
醫館的門口正站著青青,十分滿意地聽著這些對她的贊賞,不屑道:「皇後娘娘都來討要的藥,你別因為自己醫術不精就構陷別人啊。」
那個青年紅著臉想要辯解,卻被推搡著一頭栽到我的車轅上。
小菱把車簾掀起一角,青青眼尖地認出了我的馬車,她盡量壓住自己往上翹的唇角:「將軍府的夫人,風水輪流轉,可惜今日的藥已經賣完了。」
我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她旁邊有人站著,玉姿挺拔,像是她的盾牌,又像是她的榮譽。
據說這幾日在書房裡讀書的江淮柳,就站在她的身後。為她做保障,任由她羞辱自己的妻子,不聲不響。他瞧見了我,有點兒心虛,下意識地想轉過頭去。
我溫柔地朝他招手,微笑道:「淮柳,過來。」
他垂下眼,青青正捏著他的手腕,幾乎掐出白印,泫然欲泣,江淮柳猶豫了一下又退回去了。他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遺憾地收回手,沒再分給她半個眼神,低頭看那個一頭撞在我車轅上的青年,突然出聲道:「你是柳太醫的孫子?」
他吃痛地捂著額角,卻在看到我面容的時候失神了,紅著臉反應過來道:「是、是的。」
我懶得再說話:「上車。」
柳太醫從前醫術精湛,隻是為人太過正直,被罷免了,但願這個孫子能承襲到他的醫術。正好我要去見皇後,引薦一下是我最多能做的事情。
其他的,隻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至於江淮柳,我嘆息,留不得了。
6
我夫君帶回了一個姑娘,她好像什麼都會,知道如何冶鐵、通曉詩詞。還在瘟疫初襲的時候挺身而出,放言出她正研究牛痘來治療天花疫病。上京裡的夫人都笑我臉面掃地。
她急匆匆地把腦中的珍寶呈現於世人眼下,一時間也聲名鵲起水漲船高,百姓問她是不是將軍府的婢女。
她反駁道:「我怎麼可能是婢女?我是天降之人。」
你看她,說人人平等,可又受不了別人說她是低人一等的婢女,她甚至受到了皇帝的匆匆接見。
城外扎起一窩窩的病人,都是遠來求這傳聞中的天女青青醫治的。
我從宮中坐著晃悠悠的馬車回來,有奴婢收到府裡的消息,附在我耳邊說話。我嘆了口氣,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卻在下車入將軍府的時候,重新挺起了脊背,一分軟弱都看不見。
我是這義勇將軍府的大夫人。
府內長燈明亮,婢女們來去都很安靜,正堂內坐了許多人,宗族裡有名望的族老都被請來了,一屋子的白發蒼蒼,老君坐在上首,頭疼地捏著額角,看出來氣得很。
背對著我跪著兩個身影,一個青青,一個江淮柳,這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好像誰也拆不開一樣。
我剛在回來的路上,就有人給我報過信了——江淮柳請了族老,要將我下堂。比我還快一步。不知道誰給他的勇氣,一屋子的人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老君氣怒之下咳嗽道:「這種妖女,你也當塊寶?」
江淮柳還在高聲辯解:「青青才是我所愛之人,況且她不比寧眠卿差到哪裡去,連外頭都稱她是天女。青青的牛痘快研制成功了,到時候平息了瘟疫,我們不是又重回了從前的榮耀嗎?」
他又悵然道:「如果不是青青,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自由的快樂。」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一道雲白色的身影走入堂內。
我走入堂內,眉眼嫻靜,像是看不見眼前的情形一樣,溫和地和諸位族伯問好寒暄,老君招手讓我坐在她身側,我卻掀開衣擺在地上跪下來。
江淮柳嫌惡地看著我,好像我是那個棒打鴛鴦的人,青青也倔強地和我對視。
我端正起聲音:「諸位族老,我同意和離。」
江淮柳以為我不會輕易答應的,一時間竟然啞聲,不知道何來的慌亂湧上眼睛,連青青的手都松開了。
「但是淮柳和青青不可留。這兩人頂撞老君多次,此為不孝;青青在宮宴上衝撞陛下,此為不忠;妻子無錯而背棄,此為不義。義勇將軍府,不留不忠不義不孝的無能之輩。」
他冷笑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姓江呢?你以為你是誰?寧眠卿。」
我垂下眼沒說話,緊閉的大門卻被「砰」的一聲打開。冷氣從堂外往裡卷,風聲也疾起來。
有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來,比風聲更深,冷淡而擲地有聲,他說:
「寧眠卿,是將軍府的大夫人。」
我猛然轉過頭,不知道因何下起了雪,他在薄雪之中抬眼,瘦削而堅定,我張開口,幾次沒能說出聲音,幾次兜轉,話隻剩了一個名字:「江行川!」
他分明當初被傳先是穿箭入胸,被萬馬踐踏,連身骨都沒能尋到。我聽聞他死訊的時候,坐在堂下聽了一夜的雪。母親問我還嫁不嫁江家,我想了想,說:「嫁。」
他瘦得厲害,行走起來有些跛足。
整個正堂都因著這早死之人的歸來喧鬧起來,老太君顫巍巍地抬起手,江行川在我身邊停下,朝我伸出手,輕聲道:「起來。」
我隔著大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幾欲落淚,沒人知道我此刻手心的顫抖。
江淮柳自從他哥重新出現開始,臉上就煞白一片,像是見了鬼一樣,他抖了抖唇,喊了句:「哥!」
江行川一眼都沒看他,徑直走向案桌,朱砂筆在族譜上劃下,江淮柳的名字被抹去了。江淮柳想站起身,卻摔倒在了地上,青青有些不理解他,但是好歹他倆是能在一起了,高興道:「淮柳,我們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你的才識抱負再也不會受到制約了。」
我走到江淮柳面前,他抬起眼,竟然盈然有淚,像是抓住了最後一點希望:「眠卿,你去勸勸,勸勸——」
江淮柳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腳踹在心窩,飛了出去。他嬌生慣養這麼些年,直接嘔出了血。青青尖叫了一聲。江行川收回腳,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眼裡的戾氣讓她陡然一縮,瞬間安靜如雞。
江行川像怕髒一樣,再不願碰江淮柳,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出徵前曾與你說過,我若不在,你就是將軍府唯一的頂梁柱。你做了什麼?靠眠卿打通關系才能領個闲職,還嫌是靠女人得的。不管府中事務,不論外頭仕途,領了個不如勾欄的女人回來,所幸我現在未曾佩劍,不然一劍殺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廢物。」
「得妻如眠卿。」江行川的聲音突然凝澀了一下,「何其有幸。」
江淮柳一張清俊的臉因痛楚和屈辱扭曲,躺倒在地上,周圍沒一個人來攙扶他,青青也不敢動。他下意識地看向我,像是每一次遇到難處一樣。我也如他所願地往他的方向走去,在他期冀的眼神中伸出手,卻是來要東西的:「將軍府的令牌。」
江淮柳的眼神咔嚓一聲脆裂,青青這時候眼疾手快,替他扯下腰間的令牌,扔到我的手上:「誰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