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止許禎。
我跟裴祈臣,也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我出神地望了眼天上的月亮,想了片刻,搖頭:「你去告訴他,不必了。」
是我對不起他。
可是,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明白,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少年嫉惡如仇,最恨北齊人。
他的大哥,便是五年前,死在了北齊人手裡。
裴祈臣的眉微斂,手也顫了下,半晌,閉了閉眼:「你孤身一人,去了北齊,日子隻怕不好過。我……」
他話沒說完,不遠處,傳來了一道帶了點慵懶的嗓音。
像是剛剛睡醒,還有點困。
「喂。
「你擋路了。」
裴祈臣看到齊隨,怔了片刻,面色不豫,又有幾分冷意:「還沒正式大婚,於情於理,殿下都不該來這裡。」
齊隨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不答他,反而轉過來看我,言簡意赅:「我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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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嗎?」
我抿了抿唇,有些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點頭:「嗯。」
齊隨進了門,有些不耐地看了裴祈臣一眼,然後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聽到了一聲悶哼聲。
像是有什麼,被門撞了一下。
齊隨看著我:「哥哥很感謝他,還有他父母親。」
「可我也知道,他對你不好。」
他有些無辜,又有些嘚瑟道:「所以,讓我撞他一下。」
16
長風過境,風吹草木。
我即將踏入我本應長大的地方。
我流著北齊皇室的血,流落在外十五年,也曾被人捧在掌心,最後終被厭棄。
而現在,有人說,他身上有著和我一樣的血。
我們同宗同源,眉目相似,他最慘的時候,想得最多的,也隻是,該怎麼找到妹妹。
皇天後土不負。
這一年,他終於得償所願。
齊隨跟在我的馬車旁,帶我入城,眉眼都是笑意,低著頭透過車簾跟我說話。
有一瞬,我卻聽到一聲:「晚娘。」
一個明明一日前就已經離開的人,竟然在此刻,策馬而來,穿過人群,不顧阻攔,將我從馬車裡帶了出來,死死地握住我的手:「我帶你走。」
裴祈臣的聲音很輕,卻堅定。
「我們,不和親了。
「家國天下,世族榮辱,這些關你什麼事?你才十五歲,年紀還這樣小,還是個小姑娘,沒怎麼享過福。」
多可笑,他位高權重,為天家公主嘔心瀝血,恪守為臣之道,卻讓自己的妹妹受盡委屈。
很多委屈,還是他給的。
不是親的,又如何?
又能如何呢?
她叫了他那麼多年哥哥。
他的面容憔悴,抿著唇,定定地看著我。
我拂開他的手,搖頭:
「回去吧。
「你是美名遠揚的裴氏君子。
「不要任性。」
最後,我笑笑,問他:「你如今,都多少歲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裴祈臣走了。
齊隨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才轉頭對我說:
「妹妹,你的嘴,好厲害。」
17
到了北齊後,我在宮裡住了很久。
沒多久,齊隨便放出消息,裴家晚娘因病去世。
不過,兩國盟約仍在。
十年之內,北齊鐵騎,不會踏入大雍半步。
同年,他登基,並向天下昭告,自己尋回了胞妹齊晚。
封號鎮國長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北齊皇帝,將這位失散多年的長公主,捧到了心尖上。
鎮國這個封號實在太重了。
剛開始,我並不同意。
可耐不住齊隨軟磨硬泡,非說自己去找我之前就已經想好了。
除了這個,他都覺得不好聽。
也不知道是誰,不久前還在大雍皇宮說,名號都是虛的。
有一次,我去找他。
他手邊還放著奏章,很久沒休息,一直在打哈欠,看到我來了,卻一下醒過來,有些慌亂地藏起身後的東西。
可耐不住我眼睛太尖,還是看見了那抹紅色。
他真的在為我繡嫁衣。
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差點哭出來。
來到他身邊這樣久,我其實一直有些置身事外,在這一刻,卻像是被那一抹紅色擊潰,心裡有那麼一塊,突然就軟了下去。
他看著我的神色,連忙站起來,想起什麼,又道:
「你是不是還喜歡那個姓許的。
「我這段時間也找人了解過了,他確實不錯。
「聽說,他還在邊關守著,拒不回京,不相信你死了,要不,我把他給你搶回來?」
我:……
我頓了頓,轉移話題:「你批奏折吧,我就不打擾了。」
這話一出,他的眸動了動。
半晌,嘆了口氣,喚我:「晚晚,你過來。」
我走到他身旁。
他懶怠地翻了翻面前的折子,然後直接從裡面抽了一份出來:「看看?」
我沒接。
他揉著眉心:「這事跟你有關,哥哥不想瞞你。」
我接過來。
心裡隱約有些猜到,裡面是什麼。
【裴祈臣驚聞其妹死訊,於朝上吐血,挾刀闖端王府,皇帝大怒,卸其官職,於府中思過。】
我怔怔放下。
他竟會為了我,將自己逼到這一步?
我嘆口氣:「那邊的事,往後不必告訴我了。」
18
然而,我低估了裴祈臣。
其後一年,他玩弄權術,殺端王,囚公主,挾天子以令諸侯。
跟從前那個一身白衣、君子如玉的裴太傅,已經相去甚遠了。
他的惡名,跟齊隨都有的一拼。
我知道這事的時候,裴祈臣已經成了攝政王,齊隨跟我感慨:「可不是我故意瞞著你的。」
「不過,我這眼皮子最近怎麼一直跳?」
我也想過,兄妹一場,要不要給裴祈臣寄信。
讓他知道裴晚娘還活著。
可幾次落筆,都始終未能成句。
等我寫完信那日,卻傳來了大雍起兵的消息。
裴祈臣是文臣,最厭兵戈。他從前便常常勸誡皇帝,不必好戰,如今,卻以一己之私,擅自撕毀兩國盟約,親自坐鎮,要向齊隨,討昔日之恥、喪妹之仇。
沒有道理的。
裴晚娘一向康健,在他身邊活得好好的,到了北齊才多久,怎麼就香消玉殒了?
齊隨悠悠道:「裴祈臣這家伙是瘋了不成?」
「不怕天下人罵他?」
以裴家女和親換來的邦交,才堪堪維持了一年。
他看著戰報,過了會兒,挑眉。
「你看,這個主將,眼熟不?」
我過去一看。
別說。
還真眼熟。
是許禎。
19
一戰起,天下亂。
齊隨或許料到了這一出,沒怎麼慌亂,不急不緩地調兵遣將。
可夜裡,我去給他送糕點。
卻總能看到他斂起的眉心,成堆的奏折。
這才知道,他並不像表面那樣平靜。
於是,在他又一次念叨裴祈臣是個瘋子時,我突然開口。
「哥哥,我去吧。
「讓我去一趟。
「以鎮國長公主的身份。」
裴祈臣蟄伏一年,來勢洶洶,大有狂剜下北齊一塊肉的意思。
我不知,他算不算是為我而來。
又會不會因我而止兵戈。
可我是公主,就算沒有這層舊情,也該去這一趟。
齊隨不同意。
可他一向拗不過我。
最後,還是允了。
送我離開時,他站在高臺上,一身玄袍,臉上難得沒了笑意,眼眶微紅。
「你會不會,不回來了?」
跟裴祈臣走?
或者跟許禎走?
那他,便又是孤家寡人了。
20
北齊宮城,離邊關,千裡之遙。
我一路奔波,當晚,便站在了城牆之上。
底下有將士在挑釁,意欲攻城。
他們斷了北齊後方的糧草,我來之前,城內的人,已經三日沒有糧食了,這座城,快要守不住了。
我沒有看到許禎。
可我知道,他跟裴祈臣就在不遠處守著。
於是,我提著一口氣,開口:「本宮是北齊的鎮國長公主,求見攝政王。」
底下很亂,有人叫囂著:「長公主怎麼了?我們陛下唯一的榮安公主,現在都活得沒人樣了,攻城之後,你算個屁。」
「就是,一個姑娘家,仗著個公主的身份,就敢爬上城牆叫囂,誰給她的膽子。」
我站得更高了些,裙角飛揚,道:
「裴祈臣,本宮知道你能聽到。
「本宮,姓齊,單名一個晚字,求見攝政王,願再續盟約。」
話音落下,將士們還要再罵。
卻有一道聲音,隔著飛沙,越過人群,如飛石撞玉:「可。」
「本王允了。」
21
當夜,我便孤身一人,到了裴祈臣的營帳內。
他像是早早便等候在此。
看到我,他笑了一下,居然莞爾,像孩童看到了心愛的東西。
「你沒死。」
我點頭:
「是。
「北齊皇帝,是我親哥哥。
「他愛我、護我,封號鎮國,待我之心,可昭日月。」
他冷白的手指扣緊掌心,皮肉被碾得變形。
「我也可以這樣待你。
「你跟我回大雍,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公主、攝政長公主,實在不想,當皇帝也成。」
從前他忠君守禮。
如今他口出悖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抬眸:「不,裴祈臣,你我回不去了。」
我不敢想,若是幾年前, 聽到這樣一番話,知道他終於冰釋前嫌,我會是怎樣的回答。
他喃喃:「端王已經死了。」
「榮安, 我回去就把她也……」
我冷聲:「裴祈臣!」
他話音頓住, 漸漸冷靜下來。
「我記得, 很小的時候,你好像教我讀過一句詩。
「願為腰下劍, 直為斬樓蘭。
「你年少英雄, 後來又入仕, 官至太傅, 我一直以為,這是你畢生所願。
「曾幾何時, 我真心崇拜你。
「可今日,你為一己之私, 發動戰事, 有想過兩國百姓嗎?」
他沉默著,握緊的拳慢慢松開。
最後,我俯身, 向他一拜。
「退兵吧。
「哥哥。」
22
我出營帳時, 遠遠看到了一道身影。
他穿著銀甲,臉龐俊朗,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喃喃:「晚晚。」
我看著他,好半晌, 笑了笑:「你來啦。」
過去多少年,他偷偷來找我, 我在屋檐下, 看見他,陽光鋪過他的肩膀, 少年輕輕地笑。
也是這樣一聲:「我來啦。」
明明隻有一年未見。
卻像是,隔了好久好久。
我牽著唇角:「你來得正好。」
「我要走了, 許禎。」
他面容隱忍, 看著我的背影,許久才開口。
「我方才見了你皇兄的人。
「他告訴我,我可以娶你。
「但是, 得放下這裡的一切,跟你回北齊。」
我的喉頭一哽。
我不知道齊隨是何時籌劃的這事。
他是為了我。
可我也知道, 許禎不會同意。
我笑了下:「你不用當回事。」
他名聲那樣好,若能得他教導,人人都得高看我幾分。
「「風」說著,我抬步要走。
他卻笑了下,輕聲道:「晚晚,我答應了。」
「不過,你得等等我。」
若沒經歷過裴晚娘的死,他便不會知道,齊晚的出現, 究竟有多珍貴。
珍貴到, 他可以放下那些仇,那些怨。
放下曾經的少年血性。
這一生,這麼短。
何必執著太多。
等到紅顏枯骨,等到一切成空。
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可不想跟裡頭的那個人一樣, 最後變成瘋子。
風沙吹過來,我的淚突然盈眶,聲音有些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