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哥哥是公主的太傅。
敵國求親時,他不忍公主遠嫁,便將我推了出來。
「晚娘冠蓋京華,姿容遠勝公主,亦可當此大任。」
那位敵國來的太子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
「可孤聽聞,她是你的親妹妹。你也舍得?」
哥哥毫不猶豫:「嗯。」
可他不知道,敵國太子其實才是我親哥。
他是專門來接我回去的。
1
我跟裴祈臣是兄妹,性情卻天差地別。
他矜貴淡漠,我驕縱天真。
是以,他不喜歡我,便成了一件很順理成章的事。
我十歲那年,他三元及第,名揚天下。
就連父親也要避其鋒芒,斟酌了好些日子,才帶著我求到了裴祈臣面前。
「祈臣,你妹妹頑劣,書讀得不好,你學問好,能不能教教她?」
他名聲那樣好,若能得他教導,人人都得高看我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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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祈臣拒絕了。
他低頭,審視地掃過我的眉眼,半晌,輕笑一聲。
對我說。
「我不教蠢笨的姑娘。」
不知怎麼回事,這句話竟然被傳了出去。
人人都曉得,裴祈臣嫌我笨了。
然而,沒多久,他便入了宮,成了榮安公主的太傅。
我知道的那天,在房裡哭了一場。
問自幼便跟在我身邊的王嬤嬤:「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明明我才是他親妹妹。」
「上個月的賞花宴,我跟榮安一起作詩。她那一手字,狗屁不通,她還不如我呢。」
我從記事起便知道裴祈臣厲害,崇拜他,討好他。
跟在他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哥哥。
他卻從來瞧不上我。
他跟郎君們一道遊湖,我在後頭跟著,摔到湖裡嗆了水,人人都著急,說:「裴祈臣!你妹妹落水了,你不管她嗎?」
隻有他不緊不慢地看我一眼,眸中有笑意。
「這不還沒死呢?」
同樣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端王卻很疼愛榮安,帶她看花燈賞星星。
我想不通,到底為什麼?
嬤嬤看了我很久,目光中帶著憐憫,最後跟我說:「以後別去招惹大郎了。」
我擦幹眼淚,從那以後,便很少主動去找裴祈臣。
直到兩個月後,他生辰。
我很早前便抄了一本佛經,作為送他的生辰禮。
筆墨拙劣,認真看來,卻頗像他的字跡。
我學了很久,才有這幾分像。
思來想去,還是讓人送了過去。
甚至有幾分賭氣地想,看在他生辰的分上,之前的事便一筆勾銷。
隻要他收下禮物,我便繼續討好他,當他是我最崇拜的哥哥。
同一日,我聽說榮安親自為裴祈臣雕了個玉佩。
是生辰禮,也是拜師禮。
他珍之重之,戴上以後,便再沒輕易摘下。
而我再見到那本佛經,已經是半年後。
被榮安拿去在書房墊桌腳。
原本整潔的書面,變得又髒又亂。
從那以後,我便很少赴榮安的約,也不再跟在裴祈臣後頭。
總不能一直讓人看笑話。
2
後來,父親去世,我們便更疏遠了。
我本以為,裴祈臣這輩子都不會插手我的事。
可我及笄那年,青梅竹馬的安國公次子許禎上門求親,卻被他輕飄飄地罵了回去。
「你毫無功績,憑什麼娶裴家女。」
這些年來,我已經貞靜端莊許多,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想。
或許真的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心為我考慮,將我當作妹妹愛護的。
可沒過多久,我便知道究竟是為什麼了。
原來,半月前,榮安公主在春日宴上驚鴻一瞥,看上了意氣風發的許禎。
她年方十六,花一樣的年紀,美貌而倨傲,端坐在高臺上,不知究竟在想什麼,指著許禎跟裴祈臣說:「太傅,你說本公主選他做驸馬怎麼樣?」
公主玉軟花柔,又是天之嬌女。
選什麼樣的驸馬使不得?
可裴祈臣大概也沒想到,她會選中一個跟我情意匪淺的人。
他勾了勾唇,不看公主,神色卻冷淡下來,允諾道:「可。」
所以,才有了後來那一句憑什麼娶裴家女。
不,他或許更想問。
許禎憑什麼能得公主垂青。
許禎也很無措,他私底下翻了牆找到我,俊朗的臉上帶了絲不解,差點要用自己的前途跟我發誓。
「我跟榮安真的沒什麼關系。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她到底喜歡誰!天地良心啊,晚晚,你哥不是說我沒功績嗎?
「我跟我爹說好了,明天就北上,去投軍。
「公主什麼的,都離我遠遠的,等我回來,就能娶你了。」
說著,他又別扭道。
「別勸我,你知道的,我早就想去了。現在隻是圓我自己的心願而已,可不是因為你啊。」
我八歲認識許禎。
別的世家郎君納通房曉事的年紀,他在為我打架,給我捉螢火蟲。
所有人都捧著榮安公主的那些年,隻有他還記得我,給我找當代大儒的字帖,為我尋最好的古琴。
從蠢笨的姑娘,到冠蓋京華的裴家晚娘,我這一路,走的每一步,都是許禎在陪著。
這一年,他十八歲,說要為我提槍縱馬。
許禎離開後,公主便再沒提過他。
仿佛已經忘了,她曾說過,要讓他做驸馬。
3
又過了兩個月,冬天,梅花開的時候,公主來了裴府。
她是來找裴祈臣的,可他不在。
於是找到了在亭中賞雪的我。
她裹著大氅,質問我:「裴祈臣最近為什麼總躲著我?」
我覺得好笑。
「公主,比起我這個姓裴的,你才更像是他的妹妹,他的事,你又何必來問我?」
她哼了一聲,嘟囔著:「你又不是他親妹……」
我沒聽清,正想湊近些。
她卻像是看到了什麼,突然滑了一下,從我面前,摔到了水裡頭。
遠處看,就像是我推了她。
撲通一聲。
我驚了一下,立馬跟著下了水。
然而,已經有另一道身影,先我一步,將公主撈上了岸。
儼然是才回府,經過此地的裴祈臣。
他將公主抱在懷裡,然後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公主千金之軀,你居然敢推她?」
我渾身都湿透了,呆呆杵在冷風中,辯解道:「不是我,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可裴祈臣沒打算再聽,徑直便抱著公主離開了。
這日夜裡,宮裡便來了公主身邊的內侍,說是奉了皇帝的令,讓我在雪地外頭跪一夜。
晨曦微露時,他扶起我,帶了點同情,還有若有似無的告誡:「這事說起來,還是太傅的意思呢。」
「陛下本沒打算罰姑娘,可太傅說了,公主金枝玉葉,你既有膽子推她,便該罰。」
我的腿跪得紅腫,險些走不動,回去以後,睡了很沉的一覺。
醒來以後才知道,公主回宮以後,便抱著裴祈臣哭了一場。
質問他:「本宮不讓你當驸馬了還不成嗎?別再躲著本宮了,好不好,太傅?」
「不然的話,我就日日去裴府堵你,去找裴晚娘麻煩……」
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話打動了裴祈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打斷公主的話,拍她的肩膀:「好。」
王嬤嬤安慰我:「以後也別招惹公主了。」
我想起裴祈臣對公主的偏愛,想反駁幾句,卻無話可說。
明明是公主蓄意為之,怎麼就成了我主動招惹了?
嬤嬤看著我的臉,想了想,又道:
「娘子小的時候,大郎對你也是好的,現在隻是長大了,性子變冷了,對娘子的心其實還是一樣的。
「況且,老爺現在也不在了。
「你是裴家女,以後就算嫁了人,大郎才是你的倚仗,多順順他的心意,沒錯的。」
嬤嬤說的小時候,我已經記不清了。
可午夜夢回的時候,確實也有過那麼幾個片段閃過,告訴我,裴祈臣也曾如珠如寶地待我。
4
裴家是百年世家,顯貴至極。
可卻子嗣單薄,到了我們這一輩,隻有我跟裴祈臣兄妹二人。
他比我大五歲,很照顧我。
聽嬤嬤說,我才學會說話時,第一個喊的是哥哥。
他帶著我學走路,給我打金镯子,埋女兒紅,說等到我出嫁,就取出來,讓我嘗嘗。
我從小就跟榮安不對付。
我嬌氣,她不講理,五六歲的時候,便時常纏在一起打架。
裴祈臣那時候還不是什麼太傅,隻是我的哥哥。
他會溫柔地拍幹淨我身上的灰,將我背在身上,然後讓端王好好管管他的同胞妹妹。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好像就是我遇到許禎的前一年。
裴祈臣第一次跟著父親去打仗。
他那時候才十二歲。
明明怕得要死,還天天給我寫信,說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隻要有趣的,都講給我聽。
我看不懂字,每次都要找人讀給我聽。
後來,他便改成畫畫。
再後來,便不畫了。
我從春天等到秋天,等到他回京,都沒再收到過一封信一幅畫。
裴祈臣回來以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再也不肯踏足我的院子半步。
父親去世那年,靈堂前,我哭得幾欲昏厥。
他卻冷冷地笑:「倒也不枉他以前那麼疼你。」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卻又像是明白了什麼。
連哭都不敢再哭,生怕惹了他的厭煩。
我送的那本佛經,明明是很多年前,他問我討的。
「哥哥有點怕死啊,晚晚,等你識字了,給我抄一本佛經吧,救度十方苦難,保佑我平安,一直陪著你。」
他卻半點也不珍惜。
好過分啊,裴祈臣。
終究是,往事不堪回首。
5
許禎離開的第三個月,我收到了他送來的禮物。
是一把匕首,精致小巧,很好看。
許禎顧及我的聲譽,並沒有直接讓人將東西交給我,而是輾轉送到了裴祈臣手上。
他拿回匕首時,正巧同我在花園撞上。
明月如銀。
我看見他,同往常一般,裝作沒瞧見,轉身欲走,卻聽得身後一道聲音,帶著熟悉的清洌:「站住。」
多少年的兄妹,竟然生疏至此。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同我站在一起,是什麼時候。
我頓步,回首,眸中一時間有些澀。
到底淡聲問:「怎麼了?」
他似乎並不想同我多交流,將匕首遞到我手中,衣袖擦過我的手背。
「許禎送你的。」
我訝然,又高興起來,將匕首緊緊攥在手上,想了想,對他道謝:「謝謝。」
他沉聲:「嗯。」
兩相靜謐,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上一次見面,還是我雪中罰跪那日。
他照顧了公主整整一日,才從宮中回來,心神俱疲,看見我的一瞬間,又添怒氣:「公主是君,你是臣,無論如何,你都不該以下犯上。」
「年幼時候不懂事便罷了,你如今幾歲了?」
所以,真的是因為我長大了,他才不願再護著我的嗎?
想到這裡,我沒了繼續停留的心思,拿著匕首便要與他錯身離開。
卻不料,走到梅花樹下,便聽得他問。
「你就那麼喜歡許禎?
「我不願成全你們,所以……你不高興了?」
有些好笑。
他居然也會管我高不高興。
我笑了下,倏爾想起某個少年。
他走前,承諾過我,若他有朝一日立了功,晉了一官半職,便送我一把匕首,從遙遠的邊關來,送到我手中,叫我知道,他心意如初,無所不往。
我在月夜下,望著我的兄長,緩緩道。
「他胸有抱負,合該有個能施展拳腳的地方。我喜歡他,所以願意等他。你成全也好,不成全也罷,我不在乎,這也不會成為我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隻是,我還是想告訴兄長。
「我知,你前途高遠,人中龍鳳,有自視甚高的資本。
「可這不代表,你便能隨意對旁人指手畫腳。」
是怎樣的指手畫腳呢?
是那句輕飄飄的毫無功績。
抑或是問我,裴晚娘,你如今幾歲了?
話音落下,裴祈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目光仍舊淡然,卻又藏了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6
不知從何時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件事。
榮安公主是裴祈臣的逆鱗。
當今皇帝昏庸,明明沒有治國之能,卻又生性好戰,多年過去,終於讓大雍衰敗至此,矮了北齊一頭。
時日一久,他無力挽回,便索性放開手,疏怠朝事,將一應事務交給了裴祈臣。
這個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純臣。
沒有人會懷疑裴祈臣的忠心,畢竟,他這樣正直端方,又愛護公主。
裴家大郎,金相玉質,前程錦繡。
榮安早就到了嫁人的年紀。
隻是因著裴祈臣的緣故,始終沒有人敢大著膽子求娶。
可春天的時候,皇帝竟然親自下了聖旨,要為公主選婿。
裴祈臣沒有反對。
一時間,眾說紛紜。
大多數世家子弟都不願放過這個機會,爭著搶著去公主面前獻殷勤。
因此,我偶遇裴祈臣的次數,居然多了些。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每每遇見,我都感覺到,他的目光總會在我的袖角停留片刻。
而我的袖中,其實隻有那一把匕首。
7
公主選婿,聲勢浩大。
作為裴家女,我亦受邀在列。
暮春時節,錦衣年少,擂臺上的人換了又換。
公主的神情卻始終沒有波動。
隻因為,那擂臺上的,並沒有她的心上人。
比武過半,我無意再看,獨自去了外場。
卻在幽徑中,撞破了公主和裴祈臣的對話。
少女的聲音含恨:「你讓父皇為我選婿,自己卻不願意上擂臺,這麼急著把我嫁出去,你是不是喜歡她?你說啊。」
裴祈臣靜默片刻,冷聲道:「是又如何?」
我有些詫異。
這個她是誰?
裴祈臣身邊,除了公主,還有別的女子嗎?
緊接著,我聽到公主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