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隻是個殘疾人啊…
很難描述這是怎樣的心情。就像我年幼時遭遇地震,親人都被埋在地下。我在廢墟裡,望著四周的感覺。
十多年來,我一個人走過的路遠比旁人艱辛。
治療、學習、做自媒體,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有個聲音說——
陳蔓生,你不配幸福。
因為你是殘疾人。
9
我一直沒忘記自己做自媒體的初衷,其實起因不過是想分享給大家,作為一個失去左腿的殘疾人,關於我的生活。
義肢也可以很好看,我們的生活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的經歷對於和我有同樣遭遇的人,會是有意義的。很多人私信我,告訴我說,我讓他們有了坦然面對他人目光的勇氣。
可以塗鴉義肢上街,可以面對他人異樣目光。
但我沒想到,現在會是這樣的場面。
因為沈時臣的緣故,謾罵爭執從未休停。
甚至連我本身的生理缺陷,也成為了被頻頻提起被歧視的一個點。
我不得不關閉所有的社交軟件,盡量讓自己沉浸在現實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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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上美院的非全日制設計類課程,我在努力成為一名義肢外觀設計者,我還想給很多很多和我一樣的人,也帶去一點幫助。
畫不完的稿子,改不完的稿圖。
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去做。
沈時臣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10
我和美院上課的同學都不熟。
但也不要緊。
剛下課,教室裡的人都開始往外走。窗外在下雨,劈裡啪啦地打窗。我心裡在想著美院將舉辦的一場作品展的選題。至今都還沒有頭緒。
卻突然被隔壁的同學用胳膊頂了頂。
隻是個眼熟的女同學,隻是我並不記得名字。
「陳蔓生,你的作品設計得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把書放進包裡:「還沒開始。」
「也是,你根本不用愁。沈時臣給的分手費應該挺多的吧。」
我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沒有分手費。」
她嗤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你們在一起三年,他連美院都能託關系讓你來,還能不舍得給你錢?」
「我要是也正好瘸腳就好了,說不定也能當個什麼都不用幹的替身。」
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們這邊的爭執。也許他們也不相信,我是靠自己的實力進來的。
歧視無處不在。
他們以為我會生氣。
我突然站起身來,隨手抄起旁邊的一本書,往她砸去。她下意識躲避,書重重地落在她身側的桌子上。
我看著她變得蒼白的臉頰,面無表情道:「也許你不知道,我還有精神病,如果你再冒犯我,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做出什麼事來。」
「我很討厭和蠢且惡毒的人說話,所以,離我遠點。」
整個班裡鴉雀無聲。
「作品展上見。」
女生顫著唇,說不出話來。我收拾好東西轉身準備離開,突然理解了他們緘默的原因。因為我看到沈時臣就站在門口。
面色陰寒,唇抿得像刀,就像聽見那些冷嘲熱諷的話的人,是他一樣。
我十分平靜,背著包,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這些話都是因他而起,沈時臣確實應該為此感到負罪。
11
外頭在下雨,我撐著把傘在雨裡走。
後面卻有追上來的急切的腳步聲。
沈時臣攥住我的手腕,滾燙的溫度傳遞過來,卻又頓住,聲音低啞:「陳蔓生。我沒同意分手。」
我垂眼,還能看見沈時臣無名指上的 cms 三個字母。
隻是不知道真的是我的名字,還是又是屬於他和成漫漫的故事。
「但是,分手不需要你同意。」
我耐心地補充道。
沈時臣沒有撐傘,雨順著他的臉頰往下落,他垂著眼,像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眼底的眼淚,一字一句,說得都很艱難:
「頂級律師和公關都在進場,隻要半個月,輿論就能恢復。包括學校裡的事情和糾葛,我都會全權處理。」
「陳蔓生,我從沒拿你當過替身,你在我這裡,一直都是陳蔓生,是特別的。我唯一做錯的,就是沒有告訴過你漫漫的事情。」
「我們都不願意提及漫漫的事,也怕你多想。」
「我的不婚也是真的。她在我們去雪山求婚後的第二天,就自殺了。身上還戴著頭紗。我從此對結婚有了應激恐懼。」
他喉頭哽澀了一下,幾近祈求:「陳蔓生,我愛你。不能分手。」
卻在觸及到我目光的片刻,他僵住。
這樣的目光,他不是沒有見過。就在剛開始追我的時候,我因為童年經歷,對別人都有比較強的戒備心,並不是一個好打動的人,看他的眼神永遠和陌生人沒兩樣。
禮貌而生疏。
後來,沈時臣陰差陽錯,替我擋下過搶劫犯的一刀。痛得唇色發白,卻還摸著我的頭說沒事。
我是從那一刻愛上他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我去了月女山。看見了月女樹上的紅牌,你說,小乖,不滑冰也沒關系。我在旁邊寫,要早點遇到沈時臣。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我寧願你沒替我擋過那一刀。原來世間真講因果關系的,你也插了我一刀,就在心口上,鮮血淋漓。」
「我從沒懷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因為我有面對苦難的勇氣,我仍然相信美好,我相信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值得。可是你知道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究竟一無是處。」
沈時臣的臉色發白,渾身湿透。
他痛苦得不得不在雨裡彎下腰來。
他想起來,那天月女樹下,我的笑容究竟有多羞澀,有多期盼。
但他辜負了。
12
作品展迫在眉睫,然而我卻卡在了選題毫無進展。
直到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陳小姐,我曾無意中刷到過你的視頻,能不能幫我的小妹妹一個忙。」
「可不可以,給她設計一個義肢外觀。」
世界上的苦難無數。
總是突然降臨在某個人的世界。
我收到了一份關於他妹妹的資料。
陳夕,女,二十一歲,模特。
如果順利的話,她明年就會有去巴黎走秀場的資格,但她的先天性疾病發作,小腿萎縮,不得不切除。
對於一個年輕的模特來說,這意味著什麼?
給我打電話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說:「夕夕很漂亮。我希望她的義肢也能是最漂亮的,你能幫幫我們嗎?」
他在盡量保持聲音平穩,卻仍然有哽咽泄出。
我說,可以。
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知道。
13
陳夕本人比照片上要瘦很多,幾近形銷骨立,靠在病床上,神情木然地往窗外看。
早就是秋天了。
她看的那棵樹上,隻有最後一點黃葉還殘存在樹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掉完。
「陳蔓生。我知道你。」她轉過來這樣說,「我一直都是你的微博粉絲,看過你分享的日常。我一直覺得你很勇敢。」
「我哥擔心我像那個花滑運動員一樣自殺。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每晚疼得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翻你以前的視頻看。如果你能熬過來,為什麼我不可以?但我再也當不了模特了。」
她眼裡都是淚。
就算能夠熬過去。
她即將衝天的夢想在二十一歲就已經夭折。
我沒說話。隻是遞了手中的稿圖給陳夕看。
這都隻是初稿。幾天時間裡,我看完了她的所有秀場和雜志商拍圖,最終潦草地先勾了幾張稿圖。
陳夕的目光久久停駐在第一頁,大滴大滴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她現在看的那一頁義肢稿圖,膝蓋是銀色鏡面的,被透明的向日葵圖騰纏繞。
靈感來源於她被經紀公司籤下後的第一次走秀圖,最被津津樂道的就是那場秀場使用的大量向日葵元素。她是那次秀場裡當之無愧的新星。
我說:「陳夕,不一定的。」
沒有人規定殘疾人模特不準出現在秀場上。
沒有人規定你不可以再擁有幸福的生活。
隻要你有勇氣去踏出那一步。
一切都會變好的。
14
接下去的時間,我埋頭在制作和完善作品模型當中度過。
成品出來的第一時間,就被陳夕拍照發到微博上了。
陳夕 v:一直很喜歡的博主給我做了好看的義肢外觀,嗨,家人們,我又回來了。這個作品也會在一個星期後 A 大美院的作品展上出現哦,麻煩大家捧個場。@陳陳陳蔓生
她已經很久沒更新過社交媒體了。
自從生病後,公司解約,一切商務活動暫停,大家都知道她因病截肢,很擔心她。都怕她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打擊。
但現在,她回來了。
陳夕還沒能完全適應假肢,即使隻是穿戴著拍照,還是會有不適感。
但她笑得很開心,即使比以前瘦了很多,卻仍然擁有極強的時尚表現力。照片好看得一塌糊塗。
評論裡哭成一片。
「陳夕,歡迎回來。」
「這個義肢做得也太好看了吧,不敢想象走秀時穿能有多驚豔。」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你們真的是很勇敢的小女孩。」
這條微博一度衝上了熱搜第一。
數不勝數的轉發和點贊,甚至不少官媒下場點評贊揚。
接下去的事情是我和陳夕都沒有預料的。
我接到了省報的採訪,想要挖掘我的過往經歷,為什麼會選擇做這樣一份有意義的設計工作,以此來鼓舞更多的人。
陳夕收到了國內一家雜志九月刊封面拍攝的邀請,她會是第一個作為穿戴義肢登上該雜志的模特。
某種意義上,就是這個契機,我們的人生都在重啟。
根本沒人提起沈時臣和孟聞聲。
提起也都是一片罵聲:
「一個渣男,一個舔狗,就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真沒意思。」
雖然孟聞聲沒有說過,但是他喜歡成漫漫的事,並不難看出來。
微博上都戲稱他沸羊羊。
「成漫漫沒錯、陳蔓生也沒錯,錯得是這幾個傻逼。」
「還看不起人家陳蔓生呢,要是你是她,早不知道哭成什麼樣了。笑我們大女主陳蔓生,你配嗎?」
孟聞聲氣得連懟了幾天網友,結果在街上被不知道誰給揍了。
丟人得現在都沒敢更新動態。
15
作品展那天,票早就被搶完了。
我到現場的時候,卻看見孟聞聲被維護秩序的志願者攔在門外。他一個大少爺還沒受過這種委屈,氣笑了,甩著手裡的票問:「我有票,憑什麼不能進去?」
志願者一板一眼回復:「我們不能放可能會傷害作品的人進展覽。誰知道你會不會惱羞成怒,破壞陳小姐的作品。」
孟聞聲還戴著墨鏡,據傳他眼睛上有一圈青紫,被路人打的。
他呵呵一聲:「陳蔓生,她也配?」
我本來都已經準備當沒看見他,權當路過, 卻聽見了這句話。
那是一種輕蔑的態度,我並不少見。
特別是在沈時臣山莊慶功宴那天,孟聞聲也用同樣態度說了一句話,他說:「漫漫如果知道, 你把對她的感情, 寄託在隨便一個殘疾的女的身上, 會難過的。」
隨便一個殘疾的女的,他是這麼稱呼我的。
我回轉過身,三兩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巴掌就扇在了他的臉上。
孟聞聲被我打懵了,臉色迅速沉下去。
陰沉得不像話。
我隻是站在他面前,很平淡地說:「你知道成漫漫為什麼會自殺嗎?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比賽生涯到此結束了, 還來源於無處不在的歧視。」
「像你這樣的人,從未真正尊重過我們。」
「她的死亡,某種程度上,和你脫不了關系。」
孟聞聲面色慘白,連手指都在發抖。
他在這一刻,才認識到了自己的罪過。
他這樣的人,才是徹頭徹尾的加害者。
遲來的愧疚和罪責纏得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我已經轉身走了,他還停留在原地。突然叫住了我的名字,他啞聲說:
「抱歉。」
「如果漫漫能夠早點遇到你,不是我這種傻逼,就好了。」
16
作品展很成功, 那隻被我命名為「葵」的義肢成了大家的打卡點。
連往日裡都不太熟的同學, 都紛紛把自己認為的最佳作品票投給了我。
在介紹作品概念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用心傾聽。
時不時會有人發出提問。
因為展廳容納人數有限,想看的人又太多, 舉辦方還開啟了線上直播的模式。
散場後我又忙著給人籤名。有個十來歲的女孩牽著媽媽的手, 怯怯地看著我。
她對我的穿戴的義肢很感興趣, 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主動向她走過去。
女孩安靜地看著我, 卻沒有說話。
我和沈時臣不會結婚。
「我沈」「姐姐,像我們這樣的人,以後也會幸福嗎?」
像我們這樣被生活拋棄, 面臨不幸和歧視的人,以後也會幸福嗎?
我伸出手觸摸她的頭發,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會的。」
因為你是很好的孩子。
因為我們都在很努力地生活。
茫茫人群之中, 我突然抬起頭,看到了最後面的沈時臣。
他斜靠在牆上, 一身的黑暗。聽說他最近又開始瘋狂飆車。有時候我半夜會收到他的未接來電, 但我並不在意。
漠視, 是對他最大的忍耐。
沈時臣總以為他有機會挽回我。
直到這一瞬間,他看到我身邊人聲鼎沸。
看見我笑著鼓勵失聲的小朋友。
才在一瞬間明白。
那個曾經會在午後陽光下,擔心地向他走來, 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的女孩再回不來了。
他酗酒、飆車,或者真死在某個賽車道上,她也不會動容一分。
沈時臣用手遮住眼睛,眼淚淌過指縫處的刺青。
我的視線卻已經越過了他, 看向了他身後的窗外。
外面一片藍天,時光曠大,我還有值得期許和努力的事情去做。
沈時臣不過過眼雲煙。
我的未來正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