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她揮手在亭子四周布下一個隔絕窺探的法陣結界,從袖裡乾坤取出靈紙,靈墨,鋪開在亭中的石桌上,這一份靈紙頗大,直接鋪滿了整張石桌,畫一隻孔雀和一隻巴掌大的小鳥綽綽有餘。
沈丹熹便將他們放到了同一幅畫卷上,大概描摹出輪廓後,便要開始填補細節,長尾山雀跳到宣紙上,在沈丹熹手邊轉來轉去,翹高了屁股,展開翅膀,全方位給她展示自己的體貌。
漆飲光簡直沒眼看下去,正想將山雀丟遠點時,隻聽沈丹熹道:“我要開始為你描摹細節了。”
“好,有勞殿下。”漆飲光縮回手,正襟危坐,乖巧無比。
沈丹熹欲言又止,最後用筆杆一頭點了點長尾山雀,示意他道:“你得露出真身展示給我看看才行。”
漆飲光倒抽口氣,和山雀大眼瞪小眼,長尾山雀以為他不會,非常貼心地跳到他面前,翹起屁股,抖開翅膀,又給他示範了一遍,啾啾叫著讓他照著學。
漆飲光:“……”難怪她畫像之前要在亭子四周布下結界!
沈丹熹手指緊緊捏著筆,用力壓著自己忍不住上翹的嘴角,嚴肅道:“也不必展示得這樣徹底,隻是我必須要依照著你的真身定一下型,這樣才好在各個關竅處落下銘文,就和制衣之前,需要先行量體是一個道理。”
“漆飲光,你的真身很漂亮。”
漆飲光心髒撲通一跳,妖力從周身如煙花一樣迸濺開,石桌旁端坐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孔雀。
孔雀踩在亭子搖搖欲墜的美人靠上,雪白的羽毛在冥府黯淡的天色下,依然煥發著一層柔和的瑩光,襯著外面飄飛的桃花,分明就是一幅天然的畫卷。
流光從它身上淌下,化作蜿蜒的尾羽垂落地上,繞過石桌一直延伸至沈丹熹身旁,將她整個人都攏在了柔軟蓬松的尾羽當中。
沈丹熹的瞳孔都被它的羽毛點亮,伸手撫摸身側的纖長尾羽,孔雀的真身其實並沒全然都是純白的,它尾羽上的眼狀花紋有一圈暈染的赤金色。
現在想來,他的雀火便與這花紋極為相似,外圈是一層純白的火焰,隻有焰心處透出一點赤金。
沈丹熹由衷地又贊嘆了一句,“漆飲光,你的真身真的很漂亮。”
現出真身的羽山少主再沒有了之前的遊刃有餘,顯出幾分局促,單是這麼一句誇贊,頭頂的翎羽便顫抖著要開出一朵花來,尾羽也有些控制不住地要開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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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座狹小的亭子根本裝不下他的尾羽。
長尾山雀被埋在了雪白的羽毛裡,啾啾叫喚,這才喚回漆飲光的注意力,努力地將他那情不自禁地想要抖開的尾羽壓回去,好半天才抑制不住歡喜地回道:“殿下喜歡就好。”
沈丹熹笑起來,筆上潤了墨,認真地落下畫筆。漆飲光的回答讓她覺得輕松了許多,她不想背負別人沉重的心意,但從心而言,她也的確拒絕不了他的靠近。
冥府的桃花謝時,沈丹熹筆下的孔雀也畫好了,她提筆一點,灑下最後一滴金墨,孔雀低下頭,化作流光沒入畫中。
亭中安靜了片刻,桌面上的畫卷忽然漾起一縷波瀾,畫上點染丹青,尾羽貼金的孔雀振翅而動,從畫中飛出,繞著亭子盤旋一圈,又埋頭落回石桌上,抖開一扇絢麗的尾羽。
果然,有了顏色的孔雀,要自信得多。
鬱繪從森羅殿出來,隔得老遠便看到鬼城頂上彌漫的孔雀妖氣,遣了一隻小鬼去請人下來,等到沈丹熹和漆飲光來到陰司衙前時,那隻孔雀早已恢復了一派玉樹臨風的端方公子模樣。
“神女殿下。”鬱繪取出被封入刀鞘的鬼刃,遞給沈丹熹,說道,“九幽那種地方,被封禁了一切神鬼之術,但魂與魄畢竟為一體,二者之間存在互有引力,到時殿下可放出匕首,令他的魂自行去尋。”
鬱繪沒有問她該如何進入九幽,昆侖把守九幽門戶,沈丹熹能如此篤定,想必自有辦法。
沈丹熹接過鬼刃,辭別冥府,回到昆侖。
如今昆侖有四水女神坐鎮,雖因外緣之地山水枯竭,引起了天墉城中民眾一番恐慌,但到底沒有什麼大的動亂。
九幽乃是天道聖物之一的伏羲鼎所化,當初在叛神作亂之時,伏羲鼎感人間怨氣,從九天落下化而為九幽,成為封禁大惡不赦的罪靈之地。
九幽與三界斷絕,獨成一界,昆侖把守九幽門戶,卻也不能違反天規,擅自出入九幽。
但九幽隻進不出的天道法則,已經被昆侖之主沈瑱親自打破了,他在九幽密封嚴實不容侵犯的封條上撕開了一條縫,後來人再想要進,想要出,都會更加容易。
沈丹熹向姒瑛說了前因後果,帝星的天命書不全,人間便難以真正平定,昆侖的氣運隻會持續流散,等山水枯竭的死氣侵入昆侖墟內,這一座神域才是真的要面臨崩塌之危。
姒瑛也知這一次九幽是必去不可,可她憐惜沈丹熹曾被困九幽三萬載,再入九幽難免觸景傷情,偏偏自己現今又無法離開昆侖,便隻得委託漆飲光與沈丹熹同行。
漆飲光自是求之不得,有姒瑛發話,沈丹熹也沒有拒絕。
九幽還囚著兩個人,入了九幽會被封禁神力,她確實不必孤身犯險。
昆侖鎮壓九幽門戶,昆侖印上便有連通九幽那柄大劍的銘文,沈丹熹當初通過昆侖印借三界山嶽之力入大劍,對這一條銘文通道已成竹在胸。
她抬手,攤開手心,漆飲光伸手過來握住她,兩人化作流光進入懸於半空的昆侖印中。
昆侖印內一片白茫,地脈之力形成蜿蜒的銘文懸於當空,代表昆侖氣運的紫氣稀薄地飄散在這些銘文之上,沈丹熹引著漆飲光穿行在金色的銘文地脈中,走到深處,來到一道銘文前。
兩人一同御起護身屏障,沒入銘文當中,順著鎮壓九幽的神力流入。
漆飲光隻覺一股巨大的引力湧來,整個人如同被卷入漩渦的浮萍,急速地下墜,身周流動的地脈之力強悍無匹,宛如幾重大山同時加身,不斷壓迫著他周身妖力。
他下意識將沈丹熹拉入懷中,抓在他手上的力道緊了緊,始終沒有松開,沈丹熹的靈力與他的妖力融為一體,對抗著四周壓迫而來的地脈之力。
下墜的過程感覺很漫長,但似乎又隻在一瞬之間。
一抹流光從九幽的大劍上淌下,流光墜入地上,凝實成兩道身影。
大劍上一段微小的刻紋波動了一下,身後的大劍似乎有一聲極輕的嗡鳴,沈丹熹落地之後,立即轉頭,凝眸朝大劍上的劍紋望去。
“怎麼了?”漆飲光問道。
沈丹熹遲疑道:“方才好像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你聽見了嗎?”
漆飲光搖頭,方才他所能聽見的,除了耳邊如洪流一樣奔湧的地脈之力外,便隻剩下她的呼吸聲了,宛如整個天地都隻剩下他們兩人。
沈丹熹靜了好一會兒,問道:“你抱夠了嗎?”
漆飲光身體一震,這才倉促地放開了手。
沈丹熹沒再糾結這點小插曲,她抬目環視了一圈這一片久違的天地,出乎她的預料,這片數萬年來都沒有什麼變動的天地,現下卻不太一樣了。
被釘死在戮神臺上的蛇軀殘骸完全崩毀,化成了灰,九幽也再沒有了隨時隨地都在飄飛的灰屑,戮神臺上隻餘下一口棺椁和鎮壓的大劍。
按照時日推算,外界已過去三月餘,九幽便是百年,殷無覓修成仙體,又跟魔神不清不楚,壽命不會太短。
但沈薇隻是凡魂,如無意外,百年的時間過去,她大概已經消散在這片天地間了。
漆飲光檢視了整座戮神臺,沒有發現半分他們殘留的痕跡,他看了一眼戮神臺中心的棺椁,棺椁上的銘文形成密密匝匝的鎖鏈,將棺嚴絲合縫地封印住,和在契心石中所見,沒有什麼不同。
“殿下,放出厲廷瀾的魂魄吧。”漆飲光道。
沈丹熹頷首,從袖中取出鬼刃,厲廷瀾的鬼魂被封印在冥府陰石打造的刀鞘中,將他身上泰半的戾氣都封在鞘中。
入了九幽後,不管是沈丹熹身上的靈力,還是漆飲光身上的妖力,都盡數被禁,這一把匕中的鬼氣自也消散得幹幹淨淨。
沈丹熹雙手握住匕首,出鞘一寸,厲廷瀾的魂從匕首上飄落下來,他身上還穿著當日出逃是的服制,玄黑色的錦袍,衣袍上以金線繡著四爪金蟒,原本被陰戾鬼氣扭曲的面容恢復俊朗,身上的氣質也脫離陰暗,透出幾分高位者的雍容華貴。
因織魂針的死結未解,他無法脫離匕首,沈丹熹索性將匕首遞給了他手裡。
厲廷瀾接過這一把殺死他的刃,轉頭看向四周空曠而死寂的天地,驀地大笑起來,“阿娆啊阿娆,孤還以為你殺了我,該過得很好才是,這就是你一心一意想回去的地方?”
他的笑聲在這片空曠的天地間回蕩,顯得尖銳而刺耳,旋即,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又按住心口怨恨地念道:“阿娆,阿娆,你好狠的心啊——”
長久魂魄分裂的折磨,讓厲廷瀾滿腔都被恨意填滿,隻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裡,唯一還記著的隻剩下這一個殺了他的女人。
他形容癲狂地在戮神臺上轉了好幾圈,忽然身形一滯,轉過身,搖搖晃晃地順著戮神臺的臺階往下飄去。
看他有了篤定的方向,可見厲廷瀾遺失的那一縷愛魄在九幽的可能性非常大,沈丹熹和漆飲光立即抬步跟上。
一路上,他們都能聽見前方的鬼魂的碎碎念,聽他說著找到阿娆後,他要如何殺了她,要如何將她削去手腳四肢塞進罐子裡,又或者要用同一把匕首將她的心剜出來,剁成肉糜,煮了吃下去,說到後面越發不堪入耳。
沈丹熹聽得厭煩,抬手結印,想要封住他的嘴,印成之後才想起九幽封禁神力。
漆飲光心領神會,想了個辦法,團了一把骨灰塞厲廷瀾嘴裡,結果還是沒能堵住他的嘴,他能一邊嗆咳著噴灰,一邊細數他的報仇計劃,完全聽不進旁人的話。
沈丹熹看著漆飲光那熟悉的骨灰塞嘴的舉動,遺憾道:“看來這骨灰隻能堵住你的嘴。”
漆飲光也想起那一段經歷,嘖了嘖舌頭,“那條蛇的骨灰真的很難吃。”
他伸手過去,想牽沈丹熹的手,指尖剛剛勾住她的位置,前方的鬼魂忽然不叫了。
沈丹熹和漆飲光一同轉頭看過去,隻見厲廷瀾垂頭站在一個小土坡前,停頓了片刻,隨即跪下身開始拼命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