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沈丹熹暗自猜測過,但絕沒想到會是從這裡開始,偏偏他的神識波動又十分誠實,並無欺瞞的跡象。
她沉默良久,難以置信道:“可你那時候才剛破殼不久,靈智都不見得有幾分,行事都全憑本性。”
又哪裡會懂得這樣復雜的情感?
那個時候,沈丹熹就沒把他當人看。
漆飲光抿了抿唇,“嗯,所以本性也是很難更改的。”
隻是,他憑著本性愛了她,卻不懂得如何表達,以至於到最後都讓她以為他討厭她。
漆飲光道:“沈丹熹,在羽族的本性裡,隻有求偶之時,才會送上自身最漂亮的羽毛。”
火光中靜默了好久,一縷微瀾才順著神識傳遞過來,“那不是送,是我從你那裡贏的。”
漆飲光無聲地笑了笑,“嗯,是殿下贏的。”
在沈丹熹身魂重塑的這一段時期,於她而言,有種難得的平靜和安寧,涅槃火的火光充滿生機,源源不絕,溫暖且光明,漆飲光的神識亦是如此。
這種溫暖和光明伴隨在她身魂重塑的整個過程中,像星星一樣散布在她的記憶裡,讓被困九幽的過往似乎都不再那麼晦暗了,而那些令她怨恨和憎惡的人也都被埋在了過去。
沈丹熹的身魂愈漸完整,這一簇涅槃火的焰光便愈是微弱下去。
飄來熹微宮的光點也漸漸稀疏。
圍守在外的玉昭衛靠近曲霧,低聲道:“大人,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衰弱了許多,我們要趁機進去探一探情況嗎?”
曲霧仰頭望向熹微宮的殿頂,孔雀的法身一直籠罩著整個殿宇,五色神光彌漫,從最初的濃鬱華彩,如煙如霧,但現在確實已稀薄的近乎於無,就連法身本體那一身翠羽,都褪色了不少。
從蜿蜒鋪開的尾羽上,甚至能看到大片斑駁的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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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霧不了解鳳凰一族的妖神,不知道這種現象代表著什麼。她看了眼不遠處侍立的神羽衛,搖了搖頭,言簡意赅道:“不要徒生事端。”
黑夜將盡,晨光熹微,朝陽從天邊斜射而來,匍匐在熹微宮頂上的孔雀法身終於動了動,它纖長柔軟的尾羽往中心收攏,就像昆侖中的晨霧一樣,被朝陽蒸發隱沒了。
朝陽終於毫無阻擋地照入主殿之內,殿中涅槃火最後的一點餘焰在第一縷陽光照入的瞬間,噗地一聲輕響,徹底熄滅。
金色的陽光勾勒出一道纖細的身影。
漆飲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道身影,下意識往她走了兩步,即將觸碰到她時,他的餘光忽而掃見自己正縮回入下擺的尾羽。
那上面絢麗的顏色已經褪去幹淨。
漆飲光倏地偏頭,視線精準地找到窗下黃花梨木案上的一面銀鏡,隔空扭轉過鏡面照向自己,在看清裡面的投影後,他瞳中微縮,走向沈丹熹的腳步頓住。
甚至往後退了一步。
晨光中的人已經越發清晰了,纖肩細腰,烏發如瀑,雲霧輕盈地籠罩在她身周,化作一重重羽衣輕裳,翩然垂下,朝陽的金光落在衣上,化作穿引的金線,在袖擺和裙裾處繡紋出錦繡繁花。
漆飲光看到她鍍著金粉的長睫顫了顫,即將睜眼,他心跳一滯,轉過身化作小鳥往窗外疾衝而出。
沈丹熹隻聽見一陣急促的振翅聲,睜眼時便隻看到一抹影子從視線裡急速掠過,消失在窗外。
她明顯呆怔了一下,想也沒想地抬手從空中劃過,一枚玉簡憑空而出,被她屈指彈出窗外。
玉簡化作一束流光急追而出,當空散出一張大網,將快要飛出熹微宮的小鳥罩住拉拽了回去。
守在熹微宮外的昆侖侍衛和羽山神羽衛,皆因為熹微宮中不同以往的動靜而打起了精神,嚴陣以待。
羽族的視力極佳,即便他們少主化身的小鳥隻在牆頭上飛快地露了一面,就被靈網抓回去了,但那一群神羽衛還是看見了。
“少主!”神羽衛首領大喝道,打了個手勢,要往熹微宮中衝。
昆侖的侍衛見狀,為了保護神女安危,自然不能允許他們亂來。
喧哗的聲音從外傳來,熹微宮上的宮禁被激活,蕩起陣陣漣漪。
漆飲光被靈網捕獲,重新變回了人身,砸到窗前的軟榻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一隻手伸來捉住他的下颌,將他的臉轉過去。
沈丹熹疑惑的面容在他的瞳孔中放大,湊近了他面前,問道:“你跑什麼?”
漆飲光四肢都被靈網束縛著,動彈不得,他從沈丹熹湊近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投影,臉上頓時露出無比窘迫的表情,惱羞成怒道:“你先放開我!”
自她從九幽回來後,漆飲光的性情便變了許多,他從來沒在她面前這樣疾言厲色過,這個樣子倒有了點他從前的模樣。
沈丹熹越是盯著他瞧,漆飲光便越是難堪,扭頭避開她的視線,臉色漲得通紅,就像是白瓷上塗染了朱砂,連耳根都紅透了。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為何如此了。
沈丹熹勾起他耳畔的一縷發絲握進手心裡,“是因為這個麼?”
原本烏黑的發絲如今已化為了純白色,隻在發尾處還殘留著一點淺淡的金紅。
不僅是發絲,連他的眉和睫都褪成了白色,他現在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白瓷塑成,和先前那般濃墨重彩的外形截然不同。
漆飲光動作一頓,安靜下來,聽著身上之人繼續道:“我們第一次打賭,我從你那裡贏來第一支尾羽,我把它從你身上取下,插在了花瓶裡,每隔上一個月,你總會找些借口來我的宮中。”
“你每次來過後,那支尾羽上快要散去的妖氣就會被重新聚攏回來,我那時經常把玩它,怎麼可能察覺不到?”沈丹熹說著,回想到了當時的畫面,眸中露出些許笑意,“所以,我想辦法清洗了那支尾羽上的妖氣,看著它在我手裡褪成了白色。”
他很介意他的羽毛褪色,所以,再之後的賭局,沈丹熹便不取他的尾羽了,隻是在羽毛上做標記,繼續養在他身上。
即便取下來,她落在尾羽上的靈印標記也會將妖氣牢牢封鎖在羽毛上。
沈丹熹道:“漆飲光,我知道的,你是一隻白孔雀。”
第73章
漆飲光被她最後一句話定在當場, 渾身僵硬成了一隻木雕,他緊閉著眼不敢去看沈丹熹的表情,腦海裡面翻來覆去流轉的,都是自己以前做的那些蠢事。
他還是幼年體的時候, 絨羽就是淺淡的白色,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身的缺陷, 以為絨羽褪盡,便能長出新的鮮豔的羽毛。
可惜事與願違,他絨羽退換後的羽毛, 依然是寡淡的白。
羽族崇尚濃鬱絢麗的色彩, 羽毛越是鮮豔, 越是受人喜愛和尊崇。豔麗的羽毛,不僅代表著權威, 還關乎著求偶的成功與失敗, 鳥族的羽毛就如同人族的衣冠,人的衣冠可以更換, 可鳥的羽毛卻難以大改。
漆飲光身為羽山的少主, 卻長了一身寡淡無色的白羽,從長出第一支白色翎羽開始,刻在骨子裡的本能便讓他開始了自我厭棄。
有很長一段時間, 他都不願意出門,在絨毛退換時期, 隻要長出一支白羽, 他便扭頭硬生生拔掉一支白羽,拔掉的地方流血, 結痂,再然後萌生出新的翎羽, 可依然還是醜陋的純白色。
漆飲光把自己拔得鮮血淋漓,寧願用血將羽毛浸染得鮮紅。
那個時候,昆侖的神女殿下每隔上兩三日便要來他的住處一趟,有時給他帶一些昆侖剛開的花,有時是一些果子,或者鳥愛吃的堅果黍米。
還有療傷的靈藥。
漆飲光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她,他因此惶恐了好久,以為她知曉了自己的真面目,越發不願意出門見人,每次都要等她離開後,才打開一條門縫將東西叼進屋裡。
神女殿下不同尋常的關心,讓他在那段難熬的時間裡越發痛苦。
偏偏他卻又控制不住地期待她下一次會給他帶什麼東西,說什麼話。
後來漆飲光才知道,沈丹熹會一反常態地對他這般好,是因為在他換羽之前,他們曾大打過一架,沈丹熹以為是她出手沒有輕重,真的將他打殘了,擔心被昆侖君和四水女神責罰,才這麼“纡尊降貴”地討好他。
試圖先堵住他的嘴,讓他吃人嘴軟,趕緊養好了傷,不要去告狀。
但他閉關太久,沈丹熹漸漸開始真的擔心,來找他的次數變得越發頻繁,在門外徘徊不去,詢問道:“漆飲光,你不會真的出什麼事了吧?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闖進去了?”
漆飲光被逼迫得無法再自閉下去,他終於認命地接受了自己長不出鮮豔羽毛的事實,不再拔羽,而是將她帶來的花和果子收集起來,碾碎成汁,塗染在新長出的羽毛上,才肯出門。
那時正值昆侖的晚春,三山上下遍生繁花,像蝴蝶和蜜蜂這樣的小東西更是成群結隊。
漆飲光出來不到一刻鍾,便招引了一群又一群的蝴蝶和蜜蜂,跟隨它們而來的還有昆侖神女。
沈丹熹用手揮開蜜蜂和蝴蝶,一臉驚喜地湊到他面前,大松了口氣,“你總算出來了。”
她說著話音一頓,蹙了眉心,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他,漆飲光在她的目光中,緊張地心跳快蹦出了嗓子眼。
良久過後,她似乎沒看出他的變化,隻是越發近地湊到他頸項邊,一邊嗅聞一邊說道:“漆飲光,你悶在屋子裡這麼久,就是把自己泡進果槳花粉裡了,身上為什麼這麼甜?難怪這麼招蜂引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