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的魂魄登時大震,被一股強大之力往身外拽離,他甚至能從未完全斷開的視野裡,看到自己被拽脫出身軀的魂魄。
銀鞭正死死纏繞在魂魄的脖子上,繃直成一線,將他的魂魄用力往外拉扯。
殷無覓眼前天旋地轉,四肢的反應變得遲鈍,已出現身魂分離的症狀,他用盡全力一腳跺下,腳下巨龍扭轉身軀,尖利的五爪朝著沈丹熹抓去。
沈丹熹被撲面的威勢壓得氣血翻湧,一時無法扯出他體內魂魄,隻得松手避讓。她身下的龍扭轉身軀,將她卷入腹下,用背脊扛住了另一條龍的尖爪。
兩龍交鋒,力量對撞,龍吟聲響徹雲霄,從鎮山令中蕩出,傳遍整個昆侖。
鎮山令內兩方相持不下的神力幾乎將整座秘境攪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草木成灰,阆風山地脈分裂而成的兩條長龍,在沈丹熹和殷無覓二人的掌控下,愈戰愈烈。
兩條地脈皆各有損傷,不斷有殘破的龍鱗,伴隨血肉,從天上潑灑下來。
鎮山令在龍吟聲中一陣陣嗡響,化為阆風山的哀鳴。
阆風祭臺忽而一震,一時間地動山搖,一道地裂從阆風山的祭臺下飛快延伸出去,深入山體當中,澎湃的靈氣從地裂裡呼嘯泄出,仿佛是神山的哀嘆,震得祭臺下的神官東倒西歪,站立不住。
阆風山中群鳥皆驚,撲簌簌地飛出,山中傳來轟隆隆的山石崩塌聲。
鎮山令中發生的一切,終於開始在現實中上演了。
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踉踉跄跄地上前,急道:“主君,不能再任由他們繼續這樣爭鬥下去了!阆風山會被這兩股分裂的力量撕裂的。”
“主君,合玄圃和樊桐兩山之力,一定可以鎮壓住阆風失控的力量,至於那兩方神主印……”樊桐山主說到此處,頓了一頓,“請主君決斷,鎮壓封印住一方神主印。”
阆風就是因為神女和殷無覓這兩方無法兼容的神主印而分裂,以至於神山之力失控,地脈一分為二,互不臣服,雖不能直接抹去其中之一,但可以合兩山之力鎮壓住那一半的力量,定能平息這次危機。
沈瑱靜默地站在祭臺上,因神軀衰老而略微下垂的眼睑動也不動。
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秘境當中的兩人,並未回頭,隻道:“一個無法完全掌控神山之力的山主,一個連山中生靈都未完全認可的阆風山主,你們會心甘情願臣服於她之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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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未來還要執掌這偌大的昆侖神域。
沈瑱的這一句反問,叫玄圃和樊桐兩位山主都無言以對。憑心而論,阆風山之所以為三山之首,蓋因阆風山中山脈神力乃是三山之中最強,有赤水和黑水兩水發源於阆風。
他們願意臣服的,自然是一個能完全掌控神山之力,實力和修為都遠在他們之上的山主,而非被強推上位者。
先時,殷無覓過了山主試煉,得了阆風山鎮山令認主,雖有人依然對他不滿,卻也認可他的實力,不曾公然反對過。
直至傳出他乃是靠著神女仙元修煉得道,成就仙身,之後又有阆風山哀鳴,眾人開始質疑他的能力,請求重開山主試煉。
沈瑱身為昆侖之主,又豈會不了解,若沒有足夠的實力,即便今日他選任了他們其中一人,阆風山中未曾歸順的另一半力量,終究會成為隱患。
更會在臺下的神官心裡埋下一顆小覷她的種子,在下位者不服從上者,總有一天會爆發出更大的災禍。
沈瑱轉過身,朝臺下神官道:“請諸君入阆風山中,護住山中生靈,勿要造成太大傷亡。”
山階上的神官將領領命而去,化作道道流光遁入阆風山中。
阆風山鎮山令秘境中,兩條山脈所化的巨龍仍在彼此撕咬,沈丹熹卻從陣陣龍吟聲中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是她一路走來,一直都能聽見的,生靈的哀嚎。
她的心神一震,注意力不由地從當前的交鋒中抽離,這才發現,這一座群峰相疊,綠木成濤的神山,不知何時,已被夷為平地。
黃沙從兩條地脈的交戰地不斷往外侵襲,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將一切都湮滅成灰。
殘存的飛禽走獸四處奔逃,可到處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沒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讓它們躲藏。
這些飛禽走獸,沒有靈獸的力量,無法自保,也半點不引人注意,就像塵埃一樣,死了就死了,無人在意它們。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撫摸那一隻梅花鹿時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軟,眼睫烏黑而長,雙目純淨,朝她看來時,滿眼都是信任和依戀。
那些圍聚來她身邊的飛禽走獸,皆是如此,對昆侖的神女有種天然的信任和親和,它們無比堅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們,能保護它們。
和當初的她多像,她也曾無比堅定地相信過,會有人來救她。
龍吟聲在耳邊淡去,沈丹熹越發清晰地聽到各處的鳥唳獸鳴。生靈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組成了阆風山的哀鳴。
沈丹熹心中一動,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時候,薛宥還在,是這座阆風山的山主。她每一次來祭臺上搗蛋,總會被他抓個現行,沈丹熹氣惱地罵他是不是跟屁蟲,隨時都跟在她後面,才會她一幹壞事,就能被他發現。
她分明已經向阆風山中的所有靈獸都下了禁言令,他不應該知曉才對。
薛宥聞言哈哈大笑,說道:“小殿下,你自己聽聽,這阆風山中一隻蝴蝶飛過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狀,我就是想裝作不知道都難。”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隻蝴蝶,捧到耳邊聽,卻什麼也沒聽見,以為是他在戲耍自己,不高興地哼道:“它就是隻普通的蝴蝶,又不是靈獸,怎麼會說話?”
薛宥笑著問道:“你天天往阆風山中跑,可知道阆風山中有靈獸幾許?像它這樣普通的生靈又有幾許?”
沈丹熹掰著手指數她見過的靈獸,靈獸數不過來,像這隻蝴蝶一樣普通的飛禽走獸,蛇蟲鼠蟻,就更加數不過來了。
薛宥伸手從她耳畔拂過,“小殿下再仔細聽聽,你現在,左耳所聽見的,是阆風山中靈獸的聲音,右耳所聽見的,是阆風山中像這隻小蝴蝶一樣的所有普通生靈的聲音。”
沈丹熹驀地睜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響的右耳,這些普通生靈的聲音竟完全蓋過了靈獸。
“靈獸雖然掌控著阆風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風山的根基,在它們身上。”薛宥伸出指尖點了一下那隻蝴蝶,蝴蝶霎時抖開翅膀,翩然地從她手心飛離,歡快在兩人身邊圍繞,“小殿下,你也要多聽聽它們的聲音,隻要你用心去聽,就能聽見的。”
現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實實地聽到了它們的聲音。
它們的聲音就是阆風山的聲音,它們在尋求庇佑,亦是阆風山在尋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揚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靈,咬了咬唇,決定賭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長龍的鱗甲,抽離出渡入它體內的鎮山令銘文。
銘文從龍身飛離,飛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銘文中的力量回歸大地,山林的震顫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滅一切的黃沙停留在原地,給了生靈一口喘息的機會。
被抽走銘文,沈丹熹這一條地脈所化之龍頓時式微,被另一條龍狠狠踩入腳下。它的龍身徹底潰散,力量被另一條龍吞噬,已沒有了反抗的餘力。
殷無覓站在自己這一條愈發威武的龍軀身上,低頭朝她看來,眉眼間都是難以遏制的狂喜,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道:“薇薇,是我贏了。”
這一座秘境不過隻是阆風山在鎮山令中的投影,是一處虛境罷了。
為了救虛境中幻化的生靈,而放棄到手的力量,婦人之仁,昆侖的神女原來也不過如此,看來是用不著動用薛宥留下的那半截弓弦了。
沈丹熹抬眸,對他回以一個從容不迫的微笑,譏諷道:“你贏了嗎?”
第64章
殷無覓心中忽然“咯噔”一聲, 瞳孔驟然縮緊,他腳下的巨龍猛地翻湧,將他掀落至黃沙中。
巨龍垂下頭來,睜開雙目, 赤紅的顏色漸漸從虹膜上淡去, 化為璀璨的金茫。隨著巨龍的眼睛變幻, 這一條地脈的力量開始脫離殷無覓的掌控。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本臣服於自己神主印下的力量,開始一道一道地掙脫,背叛, 毫不留情地背離他而去, 投入到沈丹熹的麾下。
阆風山鎮山令中屬於他的半幅神主印正在被蠶食吞噬。
“為什麼, 明明是我贏了!”殷無覓心中震撼,卻來不及多想, 在地脈之力徹底背棄他, 脫離掌控之前,殷無覓探手入袖口捏碎了那一個裝著弓弦的玉匣。
此時不用, 他怕是再無機會使用了。
黃沙漫天而起, 遮蔽了許多人的視線,無人注意到一抹幽光從殷無覓袖口飛出,轉瞬便沒入了那條地龍體內。
下一刻, 地龍暗紅的雙瞳徹底蛻變為金色。
兩條金瞳地龍拔地而起,同時仰頭衝向高空, 在空中盤旋長吟, 二龍身軀絞纏到一起,凌空遊動間, 身軀合二為一,地脈力量復歸一統。
合一的地龍埋首朝地面俯衝而下, 身軀匍匐沒入黃沙,地脈合二為一,回歸大地,崩塌的山巒重新拔地而起,大地裂縫合攏,肆虐的黃沙散盡,生出山林草木,山中生靈重得庇佑之所,終於停止哀鳴。
阆風山的哀鳴亦止歇了。
阆風山巔如山巒一般懸空的巨大鎮山印內,紊亂的銘文線條各歸其位,正中兩枚無法兼容的神主印,其中之一漸漸淡去,徹底被另一枚神主印吞噬。
曾經失控暴走的力量如金色的河流,於銘文線條中有序流淌,沒入當中唯一的那一方神主印中。
阆風山的震顫停歇,祭臺下那一道幽深裂隙合攏,山巔掛上祥雲,靈獸的輝光從山林間照耀而出,山風拂過綠濤,帶來山中萬獸齊鳴。
這一次,不再是哀鳴,而是山中群獸對新任山主的齊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