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照魂鏡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轉眸各看了一眼冰牆左右照出的影子,確認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時間,她腦海裡便浮現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飲光說過的話。
他說,冥府有一面照魂鏡,不僅能照魂,還能照見魂魄的經歷,雖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廢了大力氣修復,修鏡的耗損都由羽山買單,漆飲光隨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鏡子已修復得差不多了,隻留下一道最輕微的裂紋,對照看魂相的影響不大。
這裂谷凌厲的彎折,看上去的確像是鏡子的裂痕。
這就是漆飲光說的那面照魂鏡麼?
漆飲光曾用照魂鏡照過穿越女,隻可惜此鏡到底隻能照這世間之魂,照不出來自於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現在冰牆兩面不僅照出了她的魂相,還將她魂相的經歷也一並照出,從她在蓮臺之內孕育誕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長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汙濁,都盡數照見了出來。
就連她纏縛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氣都在冰牆內暴露無遺。
沈丹熹看清冰牆內的魂相時,腦子裡便開始發出持續的尖鳴。
她以為隻要不往前走,隻要往後退,冰牆兩面的魂相就不會再繼續變化,可是她錯了,隻要她還身處在這裡,冰牆裡的影就在,將她魂相上的汙濁扒開來,展露人前。
她知道,沈瑱一定在看著她,看著冰牆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懷疑她,如今這個能照見魂相的東西,想來也是他放置進來的,等著她上鉤,走進來。
沈丹熹心中的憤怒如同海浪越疊越高,氣到極致,反而唇瓣一張,笑了出來,說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設上這樣一座陣法,遮遮掩掩地將我拽入湖底。”
話音未盡,沈丹熹抬手結印,靈線在手中結成數十枚尖銳的長釘,她抬手點往眉心,抽出魂力摻入其中,金絲一樣的魂力滲入釘子內,立即讓釘子的威勢大漲。
細長的靈釘從她手中飛射入兩面冰牆,撞出尖銳的嗡鳴。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著震顫。照魂鏡本就屬於極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見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傷痕還未完全修復,如今又遭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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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好一陣後,嗡鳴聲驟然一停,裂隙當中繼而響起“叮叮叮”的碎響,宛如琴音一般,悅耳極了。
冰牆被靈釘鑿穿,生出裂紋,極快地往深處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鏡!”宋獻的神識傳音刺入耳中,一下將沈瑱震得回過神來,他驀地抬頭看向山碑顯出的畫面。
鎮山令中,那一座遼闊的大湖,平靜的表面忽然生出陣陣漣漪,漣漪從湖中心向四面蕩開,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條條銀色反光。
但漣漪平復後,這些銀色反光卻未消失,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叮叮的碎響如鈴音一樣傳蕩出來,將祭臺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當銀色反光鋪滿整座湖面時,照魂鏡終於到達極限,覆蓋在照魂鏡上的結界也同時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間炸裂開,無數碎裂的鏡片飛濺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阆風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
沈丹熹提著一盞燈,從漫天飛濺的碎鏡中走出來,牽起唇角,抬起的雙眼黑而沉,像一雙毫無感情的石子,眼尾處一條被碎鏡割破的傷口往下淌著血線。
對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著她的人,一字一頓地問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嗎?”
她以前執拗,滿腹怨恨,回昆侖之後,每時每刻想的都是,你們愛她什麼,我便抹去她什麼,想要像這百年來,穿越女對她做的那樣,一筆一筆擦掉她留下的痕跡。
她心中懷著恨意,魂上染著陰霾,不願正視現在這個滿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將自己醜陋的一面藏得嚴嚴實實,不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無法回到心無塵垢的從前。
如今想來,是她落入窠臼,魂雖出了九幽,心卻還被困在九幽,用滿腹怨氣將自己畫地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無所作為的一百年,她都經歷了什麼。
光叫他看還不夠,最好昆侖上下能一同見證,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侖真正的神女,免得她這個心眼子已從西昆侖偏去了東蓬萊的父君,暗地裡再給她使什麼絆子。
沈丹熹抬手,指尖靈線閃動,照魂鏡的碎片被蛛網一樣的靈線聯系著,懸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鏡的鏡面都對著她。
她便站在這些鏡片的中心處,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細小的碎鏡中,像無數閃耀的螢火。
螢火之下,還有她定格在碎鏡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從她自鹹池誕生之時到現在,再到可預見的將來,每一個時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鏡中看見。
沈丹熹復又問道:“可看得夠清楚了?”
碎鏡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樣閃耀,就連月色都遜色許多。
阆風祭臺下的神官們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閃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暈中,屬於昆侖神女的魂相。
這些畫面通過懸於祭臺兩側的影石,傳遞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廣場,矗立一塊三丈見方的影玉,影玉通體雪白潤澤,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內顯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風山祭臺之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們的神女如何從澧泉的蓮臺裡孕育誕生,如何在眾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長,如何光輝燦爛,如日東升,又是如何黯然墜落,連雀火都難以照亮她魂上陰霾。
阆風祭臺邊緣,沒有人注意到玉昭衛的首領突然往前邁了一步,滿是震驚地盯著山碑內懸空的碎鏡。雖然隻是看到鏡子破碎的輪廓,但曲霧還是認出了它,是照魂鏡。
她曾經親手捧過這面鏡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霧一直覺得,正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一點動搖,幫助羽山少主照魂,才會導致他後來那麼瘋狂,才會導致他那一次針對神女的刺殺。
她至今都在因為曾經的那一點動搖和懷疑而後悔,因為那一次對神女的背叛而自責,從此不敢再有絲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來,心境凝滯,修為再無寸進。
可是,若方才所見真的是照魂鏡,為何現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霧下意識轉頭,將目光投向山階旁邊一株不起眼的綠樹冠上,濃密的枝葉間,蹲著一隻黑白色的小鳥。
殿下從浮玉臺出來時,手裡便捧著這一隻小鳥,曲霧曾從它身上聽到羽山少主的聲音,她腳尖動了動,忍不住想要穿過正窸窣議論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詢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她隻單腳往那裡側了側,最終按捺住了,沒有立刻上前。
長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頭上,一雙綠豆小眼直直望著高處的祭臺,鳥族的視力極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他還是能將山碑裡的畫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飲光已經在契心石裡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經知曉一切,當再一次見證她這段孤寂晦暗的過往時,還是不免心生刀絞般的鈍痛。
可就如在那個早已湮滅的泡沫裡,如沈丹熹說的那般,過去已經過去,他終究不曾走進過那段過往。
祭臺下的神官已有人從神女零碎的魂相經歷中看出端倪,拼湊出真相。
宋獻聽到了祭臺下的議論聲,或是震驚,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遠處的,還有從天墉城中遙遙隨風而來的聲浪。
神女殿下對於整個昆侖來說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於昆侖君沈瑱,她不是他們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侖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侖的女兒,在昆侖萬千生靈心目中意義非凡。
宋獻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侖君遮掩住山碑裡的畫面,不論神女殿下曾經歷過什麼遭遇,都不應該就這麼赤裸裸地公布於眾。
“主君。”宋獻偏轉目光看向沈瑱時,到了舌尖的話語卻是霎時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睜大,驚道,“主君,你的頭發……”
夜很快過去,朝陽從天邊斜鋪入這片仙境當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燈火,照亮昆侖。
天光逐漸變得明亮,朝陽灑在昆侖君梳理齊整的發冠上,將發中幾縷新增的白發照得分明。
沈瑱聞言,抬手伸往腦後,勾了一縷發絲到身前,他低眸看時,眼角的細紋越發密而深刻。手中捻著的一縷發中,青絲不見幾許,白發反而更多。
宋獻說著,立即抬手施術,想要替他遮擋住祭臺下望來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沈瑱怔愣須臾,嘆息道,“我的神軀早就開始衰敗,已步入天人五衰,這些痕跡擋是擋不住的,早晚都要顯露人前。”
宋獻垂下手,他是神君身邊近衛,沈瑱沒有向他刻意隱藏身上的變化,是以,他一直都將神君的變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從神君在人間歷劫歸位後,就開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侖之主像一個凡人一樣,開始了衰老,隻是這種衰老的跡象,在他身上進行得很緩慢,要經過漫長的時日才會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細紋,發間生出一絲白發。
平日裡,他束冠時,會將白發藏入發下,會額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飾眼角的細紋,不易被人察覺。
然而今日,在這一座祭臺上,隻是一夜過去,他頭上的白發陡然多了許多,比過去百年時間生出的白發都還要多,眼角的細紋也一根根越發深刻地銘刻至皮膚上,就連術法都掩藏不住。
在眾目睽睽之下,昆侖君一夜衰老,再也無法遮掩得住。
這麼些年來,他越來越不敢去看人間,不敢行走人間,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從每一個蒼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結局。
他的神軀退化為凡骨,一顆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細看滿目瘡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細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獻犧牲的女兒。
沈瑱的道心進一步生裂,搖搖欲墜,仙元枯敗,體內的經脈血骨都在發生著變化,在太陽的光照下,這一具神軀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飛快地委頓,身形不再挺拔,皮膚不再光滑,頭上的青絲又白了大片。
就連縈繞在昆侖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儀的氣勢,也消弭不見。
這樣的現象,幾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臺下的神官們已驚駭地說不出話來,震驚與悲戚的氣氛如阆風山上不散的濃霧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