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家都睡了。
誰會出來找我呢。
第二天早上我背著書包出門,我媽坐在餐桌前吃著早餐,淡淡地說:
「還舍得回來呢?我以為你要一輩子住在外面,家裡還能少張嘴吃飯。」
被愛的小孩才敢撒嬌,才有資格耍小性子。
我永遠都沒有走出童年的怪圈。
五歲以後,我都在無人引導的世界裡焦躁地橫沖直撞。
我問過我媽很多次為什麼。
我幾乎是在乞求她愛我。
不需要最愛我。
隻需要愛一愛我。
像對許澤和許嬌那樣就好。
你並不是不會,為什麼用在我身上就不行。
為什麼啊。
沒有答案。
夜幕降臨。
Advertisement
她又翻過一頁。
還沒來得及看,警局又打來電話。
「抱歉趙素女士,這幾天剛抓到犯人,局裡有些忙不過來。您女兒還有一些遺物留在這裡,您有空過來取一下吧。」
我媽和許澤一起出了門。
外面華燈初上,車水馬龍。
她低頭走了好一會兒,忽然問許澤:「你說,許桃是不是很恨我?」
「不、不會的。」
許澤明顯嚇了一跳,好幾秒後才幹巴巴地擠出一句,
「媽,你畢竟生下了她……就像那個殺人犯說的,她臨死前還在喊你,怎麼會……怪你。」
說到這裡,他忽然沉默下來。
許澤也已經二十一歲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一直以來,他都不太喜歡我。
隻是不像許嬌的惡意,表現得那樣明顯和主動。
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默默地站在許嬌身後,做那個支持她的人。
但小孩子的行為,隻不過是在模仿家裡掌握生殺大權的大人。
如果沒有得到爸媽的默許,許澤和許嬌絕對不敢如此針對我。
我跟著他們,第二次來到了警局。
警察遞給我媽一個遺物袋。
裡面的東西很簡單,一串鑰匙,一包紙巾,一個屏幕裂成蜘蛛網的手機。
和一個染了血的、已經完全扭曲的金鐲子。
裡面夾著一張揉皺的卡片。
「生日快樂,媽媽。」
月光如織。
我媽愣愣地盯著那個金鐲子。
盯著卡片上被血跡模糊的字跡。
良久。
她面對我永遠或冷漠或情緒激烈的眼睛裡,漸漸有水霧湧起。
在我死後的第七天,我二十五歲這一年。
我的媽媽,終於生平第一次,為我流下了一滴眼淚。
12
鐘表指針撥回一個月前。
接完那通電話後,第二天我去公司,隔壁工位的同事告訴我,她懷孕了。
「希望是個女孩子呢。」
她把手搭在還很平坦的小腹上,唇邊噙著柔和的笑容,「我最喜歡女兒了。」
「懷上她之後總喜歡吃橙子,以後小名就叫橙子。」
她是部門裡最風風火火的女強人。
可提到她的孩子時,表情是我從沒見過的溫和恬靜。
察覺到我在愣愣地看著她,她轉頭看著我:「許桃,怎麼啦?」
「沒什麼。」
我搖搖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出生前。
我媽檢查出懷孕,也像那樣溫柔地搭著小腹。
她說:「桃桃,就叫桃桃吧,懷你的時候我這麼喜歡吃桃子。」
是我以為的、夢想中的愛意。
我又去看了醫生。
他說:「如果怎麼都走不出來,就往回走走看吧。」
有些東西已經不是吃藥治療能緩解的病癥。
變成了困住我的心魔。
我去買了那個金鐲子。
再有兩個月就是我媽的生日。
櫃姐笑盈盈地問我:「要不要給媽媽寫張祝福卡片呢?」
我說好,然後從她手裡接過了那支筆。
我想,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吧。
如今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她也已經走向蒼老和衰亡。
也許我們可以談一談。
可悲可憐可憎。
我總有期望。
永遠奢望她還能愛我。
可,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天雨裡,我接了那個電話。
因此我的命運早在一個月前就被注定。
我的骨灰和遺物被帶回了家,安置在郊區的陵園。
與我同胞的哥哥,也埋在那裡。
裝他的骨灰罐子,很小很小。
下葬那天,天陰沉沉的,但沒下一滴雨。
我媽在墓碑前站了一整天。
她的悲傷後悔,已經初見端倪。
我以為我會快意,會解脫。
可事實上,我看著她的痛苦,心裡隻有無盡的漠然。
餘生幾十年的疼痛和情緒,都在那幾個小時爆發了,用盡了。
晚上,我媽回家後,在沙發靜靜地坐著。
她已經退休了。
許澤回學校,我爸在廠裡忙,許嬌回到了她和宋斐的小家。
每個人都在這個短暫的插曲後,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良久,我媽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絲笑。
「桃桃,現在,就剩我們倆……停在這兒了。」
13
第二天,我媽很早就起來,去了趟菜市場。
因為經常買海鮮,她一過去,攤主就在熱情地推銷,說今天的蝦很大,很新鮮。
「保證您女兒喜歡吃。」
我媽怔怔地說:「我女兒海鮮過敏呢。」
攤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麼,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我媽挎著竹籃,在幾個菜攤前走來走去。
她拿起胡蘿卜,又放下。
拿起青椒,又放下。
這舉動實在奇怪。
以至於攤主委婉地提醒:「您要做什麼菜,我可以給您推薦推薦。」
我看著她站在原地,費力地回想,眼神迷茫。
忽然明白了。
她不知道我愛吃什麼。
從小到大,我沒擁有過像許嬌那樣點菜的特權,也不像許澤一樣挑食。
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一直都是她做什麼我吃什麼。
最後,攤主從下面的櫃子裡取出一隻小竹筐,推到我媽面前。
「今天新到的舟城野生木耳,很新鮮,買點回去燒肉?」
舟城。
木耳。
這兩個詞大概像是一柄尖刀刺入神經,我媽攥著一小把木耳,忽然彎下腰去,眼淚一滴滴往下掉。
「桃桃。」
「桃桃。」
這樣親昵的稱呼,她當著我的面叫出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如今,我已經死了,又怎麼能聽到呢?
她什麼也沒有買,拎著空空如也的竹籃回到家裡。
呆坐了一會兒之後,她起身,給許嬌打了個電話。
語氣很冷淡:「你的鋼琴半年就沒學了,還要的話,我就找人給你送到你家。不要的話,我就讓收廢品的人上門抬走。」
許嬌突然哭了。
她抽抽噎噎地說:「媽媽,你這是幹什麼呀?難道我出嫁了就不是這個家的女兒,就不配在家擁有一個房間嗎?」
「你的臥室給你留著。」
我媽面無表情地說,「許桃的房間,我要收拾出來。」
許嬌不說話了。
人不能未卜先知。
我死前打給她那通被掛掉的電話,雖然不至於讓她為我的死負什麼責任。
卻讓她在這個家的位置變得很微妙。
我媽動作很迅速。
第二天上午琴房就被騰空了。
她在家具市場逛來逛去,試圖找出和當初被扔掉的一模一樣的床和衣櫃。
但最後也沒找到完全一樣的。
她把那些透著陳腐氣味的衣服從雜物間拿出來,一件件展平,掛進衣櫃裡。
總共也沒有很多件。
何況都是我上學時買的,就算活著,也穿不上了。
然後她出門,找到一家金店的工匠,盡可能修復那個鐲子,戴在了手上。
我的遺照被放在房間裡,每天我媽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去把它擦得幹幹凈凈。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麼。
補償嗎。
還是想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呢。
生前,我是那樣絕望地渴求著她的愛。
哪怕給我一點也好。
可死後才得到。
我有些暴躁地在房間裡飄來飄去,想把書架上的東西掃落,想把她新換的床單被罩扯起來丟掉。
像從前無數次吵架那樣指著她罵些傷人傷己的話。
不要再惺惺作態了,媽媽。
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偽造出愛我的假象。
難道連你自己都信了嗎。
可我說不出來。
說出來了,她也聽不到。
我第一次意識到,作為一個靈魂體存在,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要什麼時候才能消散去投胎呢?
還是會以這樣的姿態,永遠困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家裡。
冷眼旁觀他們的幸福人生。
好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14
那天下午,我媽忽然接到許澤學校裡打來的電話。
他們說,許澤和同學打了一架,出手很重。
對方受傷嚴重,許澤要被退學。
還有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總之希望監護人盡快來學校一趟,辦理退學手續。」
我媽握著手機,愣住了:「為什麼,他還有大半年就畢業了,怎麼會無緣無故和同學打架?」
學校那邊給的說法,委婉客氣,還算是體面。
「因為一些情感糾紛。」
實際上,是許澤追了很久,就差一場表白的女生,被另一個男生截胡了。
他不敢置信地跑去質問。
那男生握著女朋友的手,無奈地笑笑:「自己的親姐姐死得那麼慘,你還有心情談戀愛,誰敢和你在一起?」
許澤暴怒地撲上去。
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沖動間,他抄起玻璃杯砸在那個男生額頭上,結果碎片扎進了太陽穴。
因為是他先動的手,且對方受傷更重。
退學已經無可避免。
更要命的是,對方家長已經報了警。
在我面前向來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許澤,在看到我媽的一瞬間,就哭了。
我媽還算冷靜地坐下來,和對面的父母商量賠償事宜。
他們一開始很堅決,說要上訴,就算坐不了太久牢,也要給許澤留個案底。
直到我媽提出用一百萬達成和解。
最後,雖然許澤退學了,但至少免除了牢獄之災。
回家的路上,他表情頹然到極點。
忍不住說了句:「許桃人死都死了,我談個戀愛怎麼了,還不能正常生活了嗎?」
我媽猛地扭頭看著他。
她那仿佛打量陌生人的目光,讓許澤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媽?」
我媽搖搖頭,啞聲說:「回家吧。」
許澤現在隻有高中文憑,沒有好點的公司會要他。
我媽讓他跟著我爸去家裡的廠子,準備以後接手家業。
因為確實辛苦,許澤不情不願。
但也知道別無他法。
而就在他進廠後的第三個月。
發生了一件事。
一個工人的右手卷進機器裡,被絞碎。
鮮血淋漓地送到醫院裡,勉強保住了性命。
但他妻子剛生產不久,孩子還小,家庭從此失去了頂梁柱。
而我爸,鉆合同的空子,最後不但沒有賠償,反而以操作不當致使機器損毀為由。
向那個工人索要賠償。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工人出院後,帶著一把刀闖進廠子裡,找到我爸,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刃,逼著他把兩隻手都塞進了機器裡。
這一幕發生的時候,許澤就站在旁邊呆呆地看著。
那是他的親生父親。
可他甚至不敢上前奪下那把刀。
隻敢在事情發生後,把我爸送進醫院,然後給我媽打去電話。
我跟在她身後飄進醫院。
看著我媽走過去,對著無措慌亂的許澤就是一巴掌。
「那是你爸爸!你就不能制止一下,救救他?!」
許澤被打得眼圈都紅了,囁嚅著說:「媽,那人帶著刀啊。」
多可笑。
他敢為一個女生和同學扭打成一團。
可是不敢為一直很疼他、還準備把家業給他繼承的父親奪刀。
我爸的右手沒能保住。
左手也隻剩下兩根手指,光禿禿的手掌看起來猙獰恐怖。
他說疼。
我媽盯著紗布上的血跡,忽然怔怔地問。
「你說那天晚上,桃桃是不是比這還疼?」
「她一直叫我,一直叫我……我沒有聽見。」
「我怎麼就能,沒有聽見呢?」
沒有答案。
媽媽,你怎麼現在才懂。
有些問題,永生永世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