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霓虹消融開,化為片片飛雪,重新鋪開一片天地。
今年的冬尤其寒冷,雪下得很大,棄神谷原就處於一個貧瘠而寒涼的地界,即便是春夏,都不見多少綠色,如今叫寒冬的雪一遮,便隻剩下一片冰天雪地之景。
谷內地勢崎嶇,多是難以教化的妖魔,偏偏在這樣一個蠻野之地,前方的風雪之中卻顯露出一座與此地格格不入的華美宅邸。
這座宅邸建於怪石嶙峋之地,紅牆黛瓦,屋檐下掛著紅燈籠。
夜幕當中,一駕馬車駛過冰雪覆蓋的路面,停靠在一座宅邸前,車夫跳下馬車,放置好車凳,侍從立即撐開一把雪傘恭敬等候車上人下來。
車廂門咿呀一聲,一個裹著銀狐裘大氅的年輕郎君推門而出,他下車之後,又回過身來,朝著車廂內伸手,說道:“到家了,下來吧。”
車裡久久未有回應,飛雪在那年輕郎君的手心積起薄薄一層,他眉心漸漸蹙起,終於失去耐性,說道:“好,你既不想下來,我也不願勉強你。”
他甩去掌心裡的雪,垂手縮回大氅下,對身旁侍從吩咐道:“將馬車趕回後院,夫人願意在車上呆著,便由著她。”
旁側的侍從愣了愣,才垂首應道:“是。”
郎君吩咐完,由人撐著雪傘踏進了宅子裡。車夫則驅著馬車,往偏門去。
車輪壓過積雪,傳來咯吱咯吱的響。
沈丹熹閉目倚靠在搖晃的車廂內,還在消化著腦海裡浮出的前塵往事——不是她的,而是屬於沈薇和殷無覓之間的。
被沈薇“穿越”以後,神女殿下隨著這隻低賤地魅出了昆侖,兩人先是在人間四處漂泊,竊取人間玄門的修煉功法,宛如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被人追著四處躲避。
玄門的修煉功法對殷無覓無用,殷無覓決定棄修正道,改走妖魔邪道,以吞噬他人元丹之法填補自己半妖的缺陷。
妖魔之間並不像人間修士那般,有道心約束,它們崇尚弱肉強食,吞噬他人元丹的做法並不罕見,甚至這本就是妖魔進階的一種渠道。
兩人入了棄神谷,殷無覓吞吃了許多小妖,但小妖的妖丹並不能令他滿意,於是盯上了那一條對昆侖神女有覬覦之心的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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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蛇妖在棄神谷內有自己的地盤,算是一位妖主,與魔君麾下十魔將之一的屠維將軍關系匪淺,是其座下的一員。
那蛇妖起初並不知道沈薇就是昆侖神女本尊,隻以為她是一個長相與神女相似的女子,蛇妖對她起了謀奪之心,殷無覓便正好利用了他這個心思,以身中蛇毒為由,騙著沈薇與那蛇妖成親。
蛇妖雖然對他人冷酷殘暴,但在面對沈薇時,卻十分溫柔體貼,堪稱無微不至,擔憂她住不慣地底的蛇窟洞穴,便在蛇窟之上專門建了這樣一座宅院。
又圍繞宅院劃分出四條街道,勒令地盤內依附於它的妖魔鬼怪全都化作人模樣,扮做人間的商販,為她在棄神谷的地界裡,硬生生造出了一副熱鬧的人間街景。
兩人相處下來,沈薇竟然在這一條蛇妖身上感受到了真心,在洞房之夜,沈薇打算取他的蛇丹時,表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蛇妖聽聞之後,再不反抗,隻笑著提出要求,想要與她喝完那一杯合卺酒,飲過之後,他握住沈薇的手,親手剜出了自己的蛇丹。
蛇妖死了,殷無覓吞服下蛇丹,套上蛇妖的皮,幻化成蛇妖模樣,頂替他的身份,成了這座洞府的主人,打算以此為跳板去接近棄神谷裡的大人物。
他們今日晚歸,便是剛從屠維將軍府的宴席上回來。
因為被欺騙著殺了蛇妖一事,沈薇一直不肯原諒殷無覓,兩人正為此而冷戰,雖然在人前時,沈薇還是會配合著他上演新婚夫婦的甜蜜,幫他遮掩身份,但二人私下獨處時,卻話不投機半句多。
沈丹熹被困九幽時,雖能通過時不時飄入意識的夢境看到外界的情形,但並不能詳細知曉沈薇經歷的一切。比如,她和殷無覓在棄神谷內這一段經歷,她便知道得很少。
她當初並沒有看見他們一同進入棄神谷後都經歷了什麼,隻知道正是在棄神谷中時,沈薇剖出了仙元,送與殷無覓。
第44章
天光初亮, 大雪方停,庭院裡一片雪白,殷無覓踩著院中鋪陳的新雪,身披那一件銀狐裘大氅, 緩步走來馬車前。
馬車車身大半都被覆蓋入雪下, 車窗打開了一條縫隙, 裡面透出燈盞的橘黃光暈。
他用帶著幾分無奈的語氣說道:“你還要同我置氣多久?那條蛇妖死了,就這麼讓你傷心難過?”
車廂裡沒有回應,殷無覓沉默片刻, 眸中神色冷沉下去, 嗤笑一聲道:“你若是真的如此憎恨我欺騙了你, 欺騙你殺了蛇妖,你也可以殺了我, 為它報仇。”
他推開車窗, 將一把匕首拋入車內。
積雪從車架上簌簌抖落,殷無覓透過大開的窗, 這才發現車廂裡空無一人。她並沒有呆在車裡。
可昨夜回府後, 殷無覓亦是一夜未睡,車駕在這裡停靠了多久,他就站在窗邊看了這裡多久, 他根本沒有看到她從車上下來。
殷無覓怔愣片刻,他轉過身, 大聲地喚來昨夜趕車的車夫和院中侍從, 喝問道:“夫人呢?”
眾人面面相覷,跪了一地, 殷無覓氣憤至極,伸手召出長劍, 一劍劈砍向跪在腳邊的車夫,滾燙的鮮血潑灑在雪地上,冒出嫋嫋熱氣。
車夫連慘叫都未能發出,便撲倒在地上,身子顫了顫,化為一隻黃鼠狼。
殷無覓走向下一個跪著的侍從,問道:“夫人呢?你知道她去哪裡了麼?”
那侍從手臂上還染著黃鼠狼的血,嚇得戰戰兢兢,顫抖著回道:“主、主上,小的沒、沒見到夫人……”
殷無覓揚起劍,一劍削掉了他的腦袋,腦袋滾落到地上,變成了一顆黑色的犬頭。
他跨過犬妖的身軀,走向下一個人,問道:“你呢?知道她在哪麼?”
“夫、夫人也許回……回房間了。”
殷無覓輕笑了一聲,一劍將他釘穿在地上,說道:“騙人,我一直看著她,我都沒見她從車上下來過。”
跪在地上的侍從們嚇得不住求饒,有些連人形都維持不住,殷無覓充耳不聞,面色冷沉得宛如索命的閻羅,手起劍落,一連斬殺數妖,跪在最後的一名侍從驚駭地猛一低頭,遁入雪地之中想要逃跑。
殷無覓揚手將劍拋入半空,並指御劍,長劍在空中調轉一圈,劍尖朝下,劃出尖利的破空聲,呼嘯而下,篤一聲釘入地底。
須臾後,有鮮血從劍尖下湧出。
侍從們呼救的聲音響徹整座宅邸,如果她在這裡,她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濫殺無辜,可直到他將滿院妖侍都屠戮幹淨,她也沒有現身。
庭院裡的雪都被染紅,院子裡也徹底安靜下來,殷無覓屠戮完這些妖侍,心中的憤怒卻並未因此而消減半分,他甚至愈發地憤怒,他用憤怒掩飾著心頭的那一絲懼怕。
這一次不同於以往,她從未對他生過這樣久的氣,他害怕她真的就這麼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
“為什麼?不是說喜歡我麼!不是離不開我麼!”殷無覓朝著無人的車駕怒吼,伸手拔起地上長劍,一劍劈斷了雪地裡的馬車。
就因為一條蛇妖!
他揮出的妖氣震塌了車駕後方那一面牆,牆後的樹枝上,一隻白羽的小雀從崩飛的亂石和落雪裡飛出,片刻後便不見了蹤影。
此時的沈丹熹正坐在距離蛇妖洞府不遠處的一家酒樓裡,這酒樓倚水而建,本來是一隻海狸妖的巢穴,因蛇妖的命令,硬生生用障眼法被變成了一座酒樓。
酒樓的廂房是海狸妖刨的洞,一應的家具物件要麼是水草團成,要麼它辛辛苦苦用牙齒啃的,再套上一重障眼法,將這些破破爛爛變成精致華麗的擺置。
沈丹熹一眼便看穿了障眼法,對於桌上擺的那幾盤不知用什麼東西變成的吃食自是一碰都不碰。
她抬眸看向對面之人,見他撕下面上的偽裝,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來。
漆飲光伸手撫掉白羽小雀翅膀上的雪沫,將它收入掌心裡,消失不見。
小雀看見的畫面浮現在他腦中,他兩條長眉漸漸擰起,幾乎要打成一個結,難以理解道:“沈丹熹,我以為你‘一見鍾情’的對象,就算不是品性多麼高潔,地位多麼崇高,也該是一個情緒穩定,端正自持,不殘忍濫殺之人。”
他越說,便越是覺得匪夷所思,“你怎麼能看上這種貨色?”
沈丹熹沒有回答,她打量著漆飲光,想分辨出眼前這個漆飲光,是這個時間裡的漆飲光,還是後來隨著她一同進入契心石的漆飲光。
漆飲光被她看得不太自在,目光偏了一下,又硬生生轉回來,迎著她的打量,挑眉嘲諷道:“你這麼盯著我看做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
他傾身過去,掀動濃長的睫,故意以一種輕慢的眼神上下掃視她,說道:“沈丹熹,你動一次凡心,是把自己的腦子和良心都動沒了嗎?你是不是忘記了上一次來棄神谷時,暴露了身份,被妖魔鬼怪圍追堵截,手忙腳亂到連手訣都掐不順暢?”
連手訣都掐不順暢的人自然不是她。
漆飲光還在喋喋不休:“那條蛇妖好歹也算護過你一回,你為了一個卑劣之徒,就這麼親手挖了他的丹,剐了他的皮,佔據了他的身份和洞府,來討好你的小情人?”
他盡力控制著語氣,可話語之中依然透著掩飾不住的意難平,羽山少主當然不是在為一條棄神谷裡的蛇妖抱不平。
可對面的人並沒有耐心去仔細剖析他別扭的心思,沈丹熹對他說的話無動於衷,隻細細審視著他的神態變化,她雖已不太記得從前的漆飲光是什麼樣子,但她熟悉現在的漆飲光的神態和細微表情。
她大致可以確定,眼前之人不是後來的漆飲光了。
那她與他便也沒什麼可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