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沈丹熹按了按懷中的竹簡,當機立斷轉過身,返回山神廟前,一步踏入了山魈娘娘廟的門檻。
和她猜想的一樣,山魈現下正在應對降下的雷劫,再分不出旁的心神來管他們這些逃竄的小蝦米。
雷柱蓄勢而落,威勢正在一層一層疊加,山魈廟裡亂成了一鍋粥,有罪孽深重的妖魔隻是被電弧殃及到一點,便在天威中化為了灰燼。
沈丹熹看到了落雷中心處那一抹纖細的身影,山魈立於神龛上,奉神正殿的屋頂已經被雷電擊穿,落雷一道接一道筆直地劈落下來,熾白的雷光籠罩了整個神龛。
但山魈身上有著周邊鄉民十年的香火供奉,民眾虔誠的信仰為她周身鍍上一重功德金光,幫她抵消了大半的劫雷威勢。
“這樣一個以人為食的妖邪,竟然也配披戴功德金光。”
第41章
沈丹熹雖然心中不忿, 但現在就算跑出去,向周邊鄉民揭露山魈的真面目,叫他們不要信仰山魈,也早已來不及了。
更何況, 驚十村的村民能配合山魈, 將修士作為祭品送入山神廟, 可見他們也並非全然不知情。這些鄉民為了自身能得山魈庇佑,也並不在乎他人的生死。
沈丹熹想了想,繞過劫雷聚集的主殿, 她取出竹簡撫摸上面的名姓, 指尖捻了一個尋人的法訣, 竹簡上的名姓浮出微光,交織的筆畫漂浮上半空, 朝著持有這個名字的主人遊去。
沈丹熹前腳剛離開, 後腳便有一道身影出現,白拂音看了一眼她離開的方向, 又轉頭看回主殿。
她關注的不是正在渡劫的山魈, 而是躺在神殿一根石柱下的殷無覓,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雷擊傷,衣衫破爛, 手臂上的皮膚都焦黑了,一動不動的, 不知道還活著沒。
白拂音幾次想要靠近, 都被山魈的劫雷逼退,她猶豫片刻, 還是尾隨在沈丹熹身後跟了上去。
那些送入山神廟中的仙童,說是侍奉山魈娘娘, 其實是被作為一件件接納山魈罪業的容器,被鐵鏈鎖在神殿後方的地底牢籠裡。
沈丹熹在廟祝的廂房裡找到地牢入口,那廟祝想來也是妖魔所化,此時在雷劫之威下,已不知逃到了何處。
她擊破石門,進入地牢,一進去便看到一張巨大的陣盤,陣盤上銘刻著復雜的法陣,陣盤邊緣豎立有十根立柱,其中有九根立柱上都各自綁縛有兩個孩童,小的隻有四歲多,大的也不過十來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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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孩子奄奄一息地倚靠在立柱上,身上被罪業黑氣纏繞,皮膚潰爛,生滿膿瘡,最嚴重者甚至已經被不屬於自己的罪業壓折了脊椎,變得不似人形。
陣盤上隻有一根還是空置著的。
這一根立柱,本來在今年的祭神之禮後,也該迎來屬於它的囚徒。
沈丹熹正想上前,餘光掃見一道影子從一根立柱後竄出,猛地朝她襲來,她反應極快地往旁躲閃,銘文已掐在指尖,但有一條白練從外射來,與她擦肩而過,比她更快地擊打過去,將那影子逼退開。
妖影落地現出原形,是一隻六尾狐妖。
沈丹熹感覺到白練上熟悉的劍氣,回眸尋去,銘文與她的白練相撞,“白拂音,住手!”
白拂音應聲從門外翩然躍入,白練收束回臂間,目光越過她,戒備地看向被打落在地的狐妖,到底沒有再繼續攻擊。
狐妖張揚開火紅的尾巴,將陣盤上的孩子護在身後,身子低俯,龇牙咧嘴,發出威脅的低吼。
沈丹熹猜想它便是柳珩之嘴裡的狐妖,當即取出竹簡,說道:“我是來救這些孩子的。”
狐妖轉動眼珠,打量她們二人,斥責道:“就憑你們,能有什麼用?我把竹簡給你們人修,是想讓你們回去找些更有用的人來!”
“來不及了,你也看到了,山魈正在渡劫,等我們回去請來救兵,說不定它早就歷劫飛升了。”沈丹熹道,“這些孩子作為承受她罪業的容器,不論她歷劫成功與否,都會被抹消幹淨。”
狐妖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才會在其他妖魔都逃離神廟的時候,還冒險留在這裡,想要扯開鎖鏈救出幾個孩子。
狐妖對她這個金丹期的修士顯然不太信任,但如今形勢所迫,卻也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它問道:“那你有什麼辦法?”
沈丹熹道:“你先讓開,讓我看一看這個陣盤。”
狐妖猶疑片刻,收攏回尾巴,露出身後陣盤。沈丹熹先看了白拂音一眼,她這個時候,可沒時間跟她打架。
白拂音哼了一聲,轉身走到地牢門口,背對她道:“放心,我分得清好壞,我跟那山魈又不是一伙的,不會給你搗亂。”
她想殺的人又不在這裡。
沈丹熹走到陣盤前,圍繞走了一圈,打量陣盤上的刻紋。這一個陣是過渡罪業的法陣,陣線復雜交錯,其內的銘文亦十分古老,可沈丹熹看著那些古老的銘文,卻並不覺得陌生,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見這種銘文。
她在術法之上,有著遠超於其他人的敏銳直覺。
沈丹熹圍繞陣盤轉了好幾圈,將每一枚銘文,每一根陣線都收入眼中,在心裡具象出一個相同的陣,然後嘗試開始拆解。
她的心神全部沉入陣中,漸漸聽不見外面轟鳴的雷聲,在極度的安靜過後,她耳邊忽而響起細微的哭聲,這哭聲從低弱幽微,到逐漸尖銳。
她睜眼看了一眼陣盤上的仙童,這些孩子一動不動地被縛在立柱上,安安靜靜的,明明已經麻木絕望。
她所聽見的哭聲,是因心神皆入陣中,而聽見的他們內心的悲泣。
每一個孩子在被送入山魈娘娘廟前,都懷揣著懵懂的希望,他們來時年歲都小,幹淨得像是一張白紙,隻知道成為山魈娘娘的童子,是一件能令父母驕傲,能令村裡的叔伯高興的大好事,他們便也歡欣鼓舞。
直到進了這裡,他們才漸漸明白過來,這條路不是父母口中的登仙路,而是一條通往地獄的不歸路。
在長年累月暗無天日的囚禁下,他們幹淨的魂魄被罪業侵染,生出痛苦、怨恨、不甘,強烈的怨恨從陣中衝入沈丹熹心裡,牽動了她魂上的怨氣。
沈丹熹魂上的封印被更大地撕裂開,怨氣流瀉而出,猛地將她拉拽入夢魘裡。
她重新跌回那一片昏黑而死寂的天地裡,這一次不是作為旁觀者,而是作為被埋在厚厚灰燼之下的親歷者。
一些散碎的記憶在她腦海裡覺醒。
原來這不是夢魘,這才是她真實的記憶。
“沈丹熹!醒醒!”熟悉的聲音刺入耳膜,再一次將她的意識從這一片昏黑的天地裡拽出。
沈丹熹倏地睜開眼睛,近距離看到白拂音那一張放大的面孔。
她的手還捧在她的臉上,眉心緊緊蹙著,睜大的雙眸裡滿溢著擔憂和後怕,怒道:“你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要命了?!你如果老是像這樣動不動就閉塞五感六識,就好好在你家裡呆著,怎麼封閉自我都可以,別出來!”
上一次,她忽然這般封閉五感六識,像一具屍體一樣躺在她身邊,她差點以為她已經死了。
白拂音難以想象,僅僅是這麼兩三天,她就出現了兩次這樣的情況,這一次還是在這樣危急的情景下,若是她身邊沒人怎麼辦?若是在她身邊的人不是自己怎麼辦?
白拂音氣得口不擇言,“真想幹脆把你也殺了算了。”
沈丹熹看著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但白拂音已經飛快地放開了她,轉身往地牢門口走。
此時,她才注意到地牢門口的打鬥聲響,六尾狐妖身形脹大了數倍,用身軀堵在牢門口,從它尾巴的間隙裡,能看到外面數不清的妖魔。
白拂音道:“可能是你觸動了這個陣盤,被山魈察覺了,這東西對她太重要,即便是在雷劫中,她也召喚了妖魔前來,你能解便解,不能解我們就隻能舍棄這些孩子。”
沈丹熹轉眸重新看向陣盤,語氣堅定地回道:“能。”
之前的沈丹熹,或許有些困難,但現在身為昆侖神女的沈丹熹,卻能解。
白拂音身上劍氣外溢,越過六尾狐,“好,那我便為你守住這道門。”
白拂音重新加入戰局,與狐妖協同作戰,快要衝入進來的妖魔又堪堪被擋了回去。沈丹熹收斂心神,盯著陣盤看了片刻,縱身躍入其中,開始更改陣盤刻線。
她不打算解這一個陣了,她要修改它,逆轉它,將山魈過渡到這些仙童們身上的罪業,再加上她在仙童身上造下的孽,如數奉還。
……
“那隻臭狐狸,竟然敢背叛吾!”
重重雷光之下,山魈怒不可遏,她會將對自己至關重要的陣盤交予狐妖看守,可見對它的信任。
這隻狐妖是她來到驚鵲嶺後,收服的第一隻妖,山魈對它算得上極為看重,若非有她的悉心栽培,一隻山野裡弱小的狐妖,怎麼可能在短短十年間修煉出六尾。
偏偏就是這隻她悉心栽培的狐妖,竟然在最後關頭背叛了她!
劫雷已經到了第七重,天幕中遊走的電弧宛如巨龍,山神廟的正殿已經被雷柱夷為平地,但山魈所在的神龛卻還是完好的,人間信仰賦予她的功德金光就像為她披上了一件堅不可摧的金甲。
難怪呢,那些地仙會為了一兩柱香火,驅趕於她。山魈以前還不理解,但現在她理解了。
她初初被點化得道時,尚且天真懵懂,一心隻想遵循點化她的神君之教誨,盡己所能,扶危救困。在來到驚鵲嶺前,山魈去過很多地方,救助過很多生靈,有些時候被她救助過的人,會因感恩而為她供上一兩柱香。
山魈第一次收到香火時,無比歡喜。因為在她看來,隻有仙人才能受人供奉,如今她也收到了凡人的香火,是否意味著,她離那位點化她的神君又近了一步?
可山魈萬萬沒想到,就是這一點香火,讓她受到了當地地仙的嚴厲驅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