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漆飲光見了十分關切地勸道:“覓公子千萬要保重身體啊,新婚本是喜事,可不要樂極生悲才是。孰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都默默等在覓公子身後,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得殿下回首一顧。”
殷無覓雙眼通紅,透過雪霧看向對面洋洋得意之人,將胸口翻湧的氣血硬生生壓下。
他挺直了腰背,一字一頓道:“我勸羽山少主不用等了,就如薇薇適才所說,你與薇薇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曾經的熹微宮你來去自如,她若是真願意回首看你一眼,又如何輪得到我與她成親?”
漆飲光唇角的笑意落下去,眼中透出與飛雪一樣的冷意。
不過很快,這點冷意隱退入瞳孔深處,他又掛上了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笑道:“人心易變,誰又說得準呢?現在的熹微宮不也再次向我敞開了麼?”
“你——”殷無覓終究沒有壓住喉間的那口血,熱血灑上長階,被瞬間凍住,他整個人都往下倒去。
“山主!”侍衛簇擁上去,忠心地護佑在他身旁,按著佩刀虎視眈眈地防著漆飲光,看那架勢,他要是再敢張嘴,便要不管不顧拔了他的舌頭。
羽山大長老一見昆侖山上開始飄雪,心髒就跟著懸起來,都道為君者藏情於心最好,但有些時候,外露的情緒是一種很好的恫嚇手段。
終於等到羽山的小祖宗出來,又見昆侖侍衛那戒備森然的模樣,大長老頭皮都麻了。
倒不是說羽山就真的害怕昆侖至此,而是,他們羽族確實曾經有愧於昆侖。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偏偏還不長教訓,非要再次淌入這泊渾水裡。
鳳君已經快要氣炸了。
“少主!”大長老閃身瞬影至漆飲光身邊,拽住他往外走,恨不得原地劃出一條銀河,將昆侖神女隔在那頭,將他家少主拴在這頭。
大長老一邊走,一邊苦口婆心道:“少主,神女婚典已經結束,我們來昆侖這麼多日,也該回去了,老夫一早就向昆侖君辭別過了,這就啟程出發。”
漆飲光為難道:“恐怕不行,殿下要我去熹微宮等著她,她還有事找我。”
大長老倒抽一口冷氣,震驚道:“你還敢再去熹微宮?”
漆飲光一臉無辜,“有何不敢?殿下已允了我進去,要不大長老跟我一起去?”
Advertisement
大長老吹胡子瞪眼,“老夫這回同少主來昆侖,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我跟你走在一起,都時刻擔心會不會被昆侖中人拉進小黑屋裡暗殺。”
漆飲光失笑道:“大長老這話也太誇張了。”
“你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你自己不知道?昆侖的人有多愛他們的神女,就有多恨你。”大長老嘆氣道,“這一次本不讓你來昆侖,但你偏是要來,觀完禮我們立刻就該離開,你反倒又攪合進神女和阆風山主之中,少主,你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恢復,可受不了再來一次……”
“大長老。”漆飲光打斷他的話,嘴角含笑,眼神卻沉冷,不容置喙道,“我心中有數,你不必多言。”
他之前實在偽裝得太好,那一副雲淡風輕,早已釋懷的模樣,將所有人都騙了。
大長老氣得手抖,指著他片刻,失望道:“你真是無藥可救!”
殿外風雪驟降,寒風拂入懸星殿內,帶來一片窗外飄入的冰晶。
沈丹熹捻下這片冰晶,寒涼經久地停留在指尖上,一直不曾化去。
因此,她深刻感受到了父君對自己的惱意,很顯然,他是不高興的。
沈丹熹有些失望,不過這點失望很快就消散了,經歷過太多回,反正她已然習慣。
她的父君身為昆侖之主,應該會有諸多考量,他好不容易才將殷無覓培養起來,自然也舍不得。
從前,沈丹熹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在父君和母神心中,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她從誕生之日起,便是在萬眾矚目中長大,自傲又自負,那個時候的她,甚至覺得她在所有人心中,都該是那一個不會被忽視的重要存在。
但現在她不會再這樣自以為是了。
沈丹熹垂下睫羽,面無表情道:“父君言重了,我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再說了,就算是把昆侖當棋子,那它現在也是父君手裡的棋子,您如今身體康健,神力渾厚,昆侖在您的治下更是繁榮安定,父君這麼急著定繼承人做什麼?”
沈瑱搭在桌角的五指驀地一收,又不著痕跡地放松,殿外的風雪更大了,片片雪花很快織成密網,將昆侖萬物都罩入一片雪白中。
他一言不發地打量著沈丹熹,深深凝視她許久,問道:“好,先不論這些,我且問你,你對殷無覓的殺心又是為何?你曾經愛他入痴,現在又怎麼忍心對他痛下殺手?”
“在晟雲臺上時,我姑且當做你是想取回仙元才下此重手,那麼,方才呢?”
沈瑱盯著她,眼神中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權威,不是作為昆侖神君,而是作為父親對子女的那種理所當然的權威,沉聲道:“薇薇,告訴父君,為何?”
“微微。”沈丹熹笑了下,“我還記得當初您與母神為我取小字時說的話,熹微熹微,你們希望我能如這昆侖山上的晨光一樣,像朝日能驅逐黑暗帶來光明,又不會像烈陽灼傷人眼。”
“父君,方才你喚我的,是哪一個薇?”
沈瑱聞言一怔,當初分明是她捧著一本詩經前來,纏說他良久,想要改掉這個小字。
小字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事,沈瑱便也由著她去了。
第16章
沈丹熹從懸星殿出來,有女官立即迎上來,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雲錦鬥篷,撐開油紙傘遮住了頭上飛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們護送您回去。”
沈丹熹抬手推開傘沿,望了眼紛飛的大雪,開口說話時,唇齒間已能見霜白的水霧。昆侖的深春之景,因為昆侖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霧當中。
作為惹惱昆侖君的當事人,沈丹熹卻半點沒有悔過歉疚之心,她接過傘,緩步往外走,說道:“不用跟著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衛互相看了看,躊躇地往前跟上兩步,“殿下,還是我們護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後側頭,傘沿下露出的半張側顏如風雪一樣冰冷,跟隨在身後的女官和侍衛腳步齊齊一頓,那一瞬間,諸人心中都浮出一抹惶恐之意,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樣了,不再允許他們有半點擅作主張的欲圖,即便那是為了她好。她身上與生俱來的威勢,重新在眾人之前劃出一條天塹,不容跨越,不容冒犯。
女官和侍衛靜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道身影隱沒於雪霧中。
沈丹熹沿著懸星殿外的長階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凍在白玉長階上的兩灘血跡,提裙繞行過去,踏上宮闕之間的懸橋,往熹微宮走。
昆侖山上風雪大作,將花樹都遮擋進一片雪白之下,寒風嗚嗚地刮過耳邊,帶著能割傷皮膚的冷意。
方才在殿中時,沈瑱問她對殷無覓的殺心源自何處,沈丹熹細細一想,還能源自何處呢?
源自骨子裡就對他的厭惡,源自親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在系統的指示下,低三下四求來的這份能夠拯救蒼生的大愛,源自他如今所獲得的一切,皆是從她身上刮去的。
這份大愛讓她失去了很多東西,身軀,尊嚴,自我。
讓她在九幽經受了三萬年的孤寂折磨,讓她靈魂生潰,醜陋不堪。
哦,還讓她失去了身邊人的愛。她現在看沈瑱,也覺得不過就是一個掛著“父君”頭銜的陌生人,一個別人的父親。
親眼見證沈瑱對穿越女百年的寵愛,親耳聽見他說更喜歡變了之後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經無法再信任他。
所有的不甘被她咽進肚裡,掩進潰爛的魂魄裡,沈丹熹淡聲回道:“我不愛他了。”
沈瑱手肘撐在桌上,指腹按揉額角,等了片刻,沒等來別的解釋,甚覺荒謬。他凝目盯著她,像是想要透過她的軀殼,直接注視內裡的靈魂。
沈丹熹抬頭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收斂,從回到昆侖,站到他面前之後,她的父君便一直用著這樣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她,好似想透過一切細枝末節去審查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如果當初他也能用這般細致的眼神去審視一下穿越女,該有多好?
穿越女也並非完全偽裝得天衣無縫啊,她要在系統的任務下,卑躬屈膝地去討好一個低賤地魅,這不就是最大的破綻麼?她沈丹熹就算真的愛上什麼人,也不會為了一個男人這樣折辱自己。
明明是他與母神親自將她教養成這副模樣,她是什麼樣的性子,他難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見過穿越女卑微討好的樣子,那在她親自從他手裡拿走那杆筆,往“微”字頭上加上三筆,要求將小字改成“薇”時,他難道就沒有一瞬間的懷疑?
神通廣大的昆侖神君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個魂魄佔據自己女兒身軀百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徹底抹去她的痕跡,放心大膽地做自己,他卻毫無所覺?
她回來之後,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警覺和懷疑。
沈丹熹轉念一想,也是,她回來的這麼幾日,所做之事樣樣都是穿越女絕不會做的,這樣大的變化,當然比穿越女耗時百年潛移默化的改變,來得明顯。
可要她學著穿越女那樣細水長流,她可做不來。
沈瑱看了她許久,所出口之言帶著神諭般的威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沈丹熹,昆侖的神女可以隨性恣意,活成你想要的任何樣子,但唯獨不能是這樣。”
沈丹熹從他的口氣裡聽出了失望,這曾經會令她寢食難安,日夜反思,如今已經在她心裡引不起絲毫波瀾。
她歪了下頭,鬢上的孔雀翎色澤濃豔奪目,試探性地問道:“若是他本性為惡,將來會犯下滔天大罪,令三界難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