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個因為殷無覓而點上的下賤的標記。
沈丹熹伸手,輕輕撫了下傷口邊緣,“可惜,我還需要這雙手結印,不然我想把這條手臂都斬……”
“殿下。”漆飲光忽而出聲打斷了她的話,他默了默,找出一條幹淨而柔軟的發帶輕輕纏裹住傷口,緩下語氣,問道,“殿下不疼麼?”
“疼啊,好疼的。”織魂也疼,剜肉也疼,都那麼疼。
漆飲光將發帶打好結,又小心地放下衣袖。
方才還想殺她的人,此時,動作小心翼翼,好似生怕碰疼了她。
沈丹熹心中冷笑,雙臂搭在膝蓋上,這樣的坐姿竟顯得她異常乖巧,隻是面容透出疲憊,問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羽山少主能把我全須全尾地送回昆侖麼?”
她提醒他羽山少主的身份,提醒他曾經對昆侖君的保證。
漆飲光頷首,柔聲道:“當然,殿下安心休息就是。”
沈丹熹朝他張開雙手,眼皮已撐不住想闔上,漆飲光將她攬入懷裡抱起,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閉上眼睛。
“燈,不要滅了。”沈丹熹聲音漸低。
“好,會一直為殿下亮著。”
第14章
漆飲光輕聲回應,勾一縷妖氣提起漂浮水面的雀燈,握上琉璃燈的燈杆時,他摸到了纏繞在燈杆上的銘文字符。
什麼時候刻的?
漆飲光垂眸看一眼懷裡的人,指腹摩挲著銘文,涉水往岸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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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之後,坐到一墩大石上,小心地將懷裡人攏進臂彎裡,將繡鞋套上她的雙腳,才再次抱起她,提燈往山林外漸行漸遠。
靈潭裡的水波很快平息,又恢復往日寧靜。
岑婆找來此處時,早已不見人影,密陰山中的霧瘴消散,樹影婆娑,一切在月色下都那麼清亮。
怨氣消弭,對寄生於草木中的人魂來說,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消除他們生前的痛苦。
能夠化解一整座山的怨氣之人,岑婆心中隱約有了猜想。那個來找她織魂的姑娘究竟是誰,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可是這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卻怎麼都無法成型,岑婆越是深想,念頭反而越淡,最後化為一片迷雲。
夜空清朗,月色明亮,北地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晴好的天氣了。遮擋天幕的陰霾消退,北地上零星的幸存者才發現,原來已到月圓之夜。
圓月太過明亮,星辰的光芒便淺淡,橫空而過的雀火光芒亦被月色掩蓋。
漆飲光沒有化身孔雀,他盤膝坐在長劍上,懷裡抱著安睡的昆侖神女。
雀燈掛在劍柄,光暈正好籠住兩人,羽紋從劍刃刻痕內展開,儼然已化為一片羽毛,託住兩人,往昆侖的方向飛馳。
他發現沈丹熹對光源的感知當真敏感,隻是抬袖稍稍遮擋光線,她的睫就開始不安地顫抖,似要醒來。
“就這麼怕黑麼?”漆飲光低聲問道,放下手來,讓火光照在她眼皮上,沈丹熹顫動的睫慢慢平息,睡顏重新安寧下去。
實際上,沈丹熹睡得並不安穩。她吞噬了密陰山中的怨氣,強勢地將它們封存在自己的魂上,睡著之後,這些怨氣在魂上滋擾,使得她一直都陷在亂夢裡。
可是夢中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霧,讓她看不清楚,也聽不分明,隻是感覺到痛苦,絕望,飢餓,悽寒的風凍得她瑟瑟發抖,酷暑的烈日曬得她皮開肉綻,慘叫聲一直在夢裡回響。
耳畔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喃喃低語,關切道:“殿下,你怎麼哭了?我還從來都沒見你哭過呢。”
臉頰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又離開,片刻後,那聲音笑著道,“真苦澀,殿下是做了什麼痛苦的夢啊?”
“想來也是跟那隻地魅有關,真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殺他,是移情別戀了?還是幡然醒悟了?”
耳邊的喃喃聲靜止了好一會兒,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她的眉心,一點一點,萬分小心謹慎地往裡侵入。
沈丹熹猛地驚醒,睜大的眼瞳裡還殘留著夢中的餘痛。
漆飲光精神高度集中,幾乎是在她睫毛顫動的瞬間,便立即撤回了試圖窺探她魂魄的那一縷神識。
他眼底的深色消退,放下壓在唇上的手指,露出一臉爽朗的微笑,若無其事道:“殿下你醒了?正好,天也亮了。”
朝陽從他身後斜射過來,將他整個人都裹在一重金光裡,與朝陽相比,劍柄上的雀燈便顯得微不足道。
沈丹熹從他懷裡坐起身,心緒還未從夢中抽離,她木然地抬手擦掉臉上的眼淚,重又閉上眼平復魂上的怨氣。
夢裡嘗到的那些苦痛逐漸消弭,她才再次睜開眼,面色變得平靜,抬眸朝前方雲霧縈繞的巍峨山脈望去。
漆飲光在她身後道:“殿下醒來的時機真是合適,我適才還在苦惱,若是殿下一直不醒,我就這麼將你抱進昆侖宮的話,讓人瞧見了,會不會不太好。”
“放心好了,不會有人看見我們進昆侖的。”沈丹熹說完,用力往後抵了一肘,口氣不耐道,“我睡覺的時候,你一直在我耳邊念叨什麼,你話怎麼這麼多?”
漆飲光吃痛地捂住胸口哼哼,往後退開一段距離,無辜道:“殿下一直睡著,我一個人趕路無聊,隻能自說自話。”
他垂下眼皮,眼中神色都被濃鬱的睫遮掩,語氣聽著欣喜,“難道殿下一直都聽得到我說話?有傾聽之人,那我這一路上倒也不算白費口舌。”
“誰知道你說了什麼,叫得比雞還難聽。”沈丹熹嫌棄地揉耳朵,在一個對她暴露過殺意的人懷裡,除非她蠢到無藥可救,才會真的睡死過去。
即便她的夢境再過混亂,她也能感覺到那一縷試圖侵入她靈臺的神識,他想窺探她的魂魄。
漆飲光:“……”他堂堂一隻妖神孔雀,竟拿他和雞做比,漆飲光的自尊心碎成了渣,沉默好一會兒,才怏怏道,“殿下,昴日星官聽到你這句話,一定會很難過。”
沈丹熹哼一聲,誰管那些雞雞鴨鴨高不高興。
昆侖就在前方,一圈環山之雲流淌天際,截斷人間和仙山,將一座昆侖劃分開兩處截然不同的世界。
環雲之下,為凡塵,環雲之上,為仙山,人眼所不能見。
漆飲光的雀翎劍載著兩人穿過環雲,飛臨仙山,再次見到那一座巍峨山門。
山門之後萬裡疆域,有三山四水五宮十二樓,神木擎天,百花常盛,雲霧繚繞之中有傾宮旋室半隱半現,長橋懸於樓宇之間,琉璃瓦片映照天光,璀璨生輝,蔚為壯觀。
神女大婚,昆侖上下還沉浸在慶典的歡樂氛圍中,上至昆侖宮,下至天墉城,紅綢飄飛,彩燈煌煌,比任何一個節日都還要熱鬧,昆侖子民皆在為神女殿下慶賀大婚。
很顯然,即便晟雲臺上發生了那樣的變故,即便她這個新娘中途缺席,但並沒有影響到成婚大典。就是不知她的父君是如何將一切粉飾得毫無痕跡的。
漆飲光望向琉璃碧瓦間灼目的紅,笑盈盈道:“先前一直奔波,都還沒得及恭賀殿下心願得償,良緣永定。”
沈丹熹聽著他的每一個字都覺得刺耳,反嗆聲回去,柔聲笑道:“無妨,等我‘早生貴子’的時候,一定第一個通知你,記得及時來賀,若表現得好,認你做幹爹。”
漆飲光:“……”他默了默,捂住心口,委屈道,“殿下真懂得如何刺傷人心。”
陸吾駐守山門邊,見了從他眼皮子底下帶走神女之人,眼珠子裡的火幾乎要噴湧出來,不過卻並未為難。陸吾朝沈丹熹拱手行了一禮,開啟山門,容他們入內。
就如沈丹熹所說,他們剛一踏入昆侖地界,沈瑱便知曉了。兩人穿過山門,便見數以千計的飛葉和花瓣從山中飄出,將他們裹入一座傳送陣中,直接從當空消失。
下一刻,花葉散開,兩人已身處一間古雅肅穆的宮殿內,此殿名為懸星,是昆侖君平日處理事務的內殿。
殿內有四柱,檐下垂竹簾,擺置均是以色澤深沉的古木所制,殿正中擺放一隻銅制香爐,爐身雕刻有昆侖神獸,開明獸。正前方則是一張寬大的桌案,案後是一整面牆的書架。
香爐內浮出嫋嫋青煙,青煙飄來沈丹熹身邊,化為一頭白底黑紋的斑斓猛獸,形似虎,而非虎,正是香爐上刻制的開明獸形象。
開明獸身形龐大,比半人還高,圍繞沈丹熹轉一圈,將旁側的漆飲光擠得倒退開兩步,才昂首吼叫一聲,鼻頭拱入沈丹熹掌心裡嗅聞,粗長的尾巴尖在她身上來回掃,宛如一支掸灰的雞毛掸子。
——不將她身上沾染的孔雀氣味掸盡便不肯罷休。
漆飲光氣得笑了一聲。
沈丹熹對開明獸的態度很冷淡,伸手將它推開。開明獸無辜地倒到地上,仰面攤開肚皮,伸出爪子抓撓她的裙邊,不明白主人為何不肯摸它。
以往,她每次見到它,都會撲進它毛絨絨的肚子上,用力地揉它。
沈瑱手持一卷書從書架後走出來,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開明獸,目光落在沈丹熹身上,將她從頭到腳都仔細打量了一圈,“回來了?”
這是沈丹熹從九幽出來後,第一次近距離面對沈瑱,她的父君。她以為她會心潮翻湧,情緒失控,可當真的面對他時,她的內心反而異常平靜。
她其實很崇敬她的父君,從小便是,所以她勤修苦練,事事爭先,不願昆侖神女輸給任何一人,而令父母蒙羞。隻不過,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君原來並不偏愛這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