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丹熹抬手,輕輕撫摸孔雀脖頸上柔軟的羽毛,手指忽然用力,拔下一根軟羽,問道:“那羽山少主這樣上趕著來給我當坐騎,是因為,我也招你喜歡了麼?”
第9章
漆飲光回首瞥向她眉心禁令,疑惑地頓了頓,才輕笑一聲,眼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期許,問道:“如果我說是,殿下會舍棄另一個人,回應我麼?”
他這句話已不止是曖昧,而是赤裸裸的告白。羽山少主,為了討心愛之人歡心,原來還能如此卑微。
沈丹熹隻覺得惡心。
她垂下眼,嫌惡地回道:“不會。”
這一路上,她都是這樣,前一刻還是笑著的,後一刻又會突然生氣,漆飲光盯著她片刻,回過頭去,失望地嘆息:“殿下既已有了鍾情之人,又何必撩撥他人心弦,惹人傷心。”
沈丹熹冷哼一聲,泄憤地又扯掉孔雀幾根軟絨羽毛扔掉,抱住琉璃燈,再不說話了。
黎明前的天色黑得尤為深沉,明亮的雀燈宛如一顆攀升的星。
這顆星剛從峽谷出去不久,峽谷口的瘴霧波動,又見三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從峽谷奔出。
“出來了!我們出來了!”當先一人叫道,一下癱坐在地,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兩人身後負劍,另一人手持拂塵,三人打扮與世俗中人不同,看上去是修行之人。
眼下每人的道袍上都染著血,身上也都帶著傷,形容很是狼狽。
三人相攜離開峽谷口,到峽谷外百步遠處的一棵枯樹下,卻不再走了。他們盤膝而坐,就地調息,一邊調息,一邊亦是在等待共入峽谷的其他同伴。
三人的道服袖口紋繡著蜿蜒的水波紋,乃是尹水畔的玄門弟子,他們此行一共十人踏入這一條屍氣彌漫的峽谷,想要穿越峽谷前往密陰山。
在峽谷中被困了小半個月,每日都陷在那一場伏擊的惡戰幻象中,完全找不著出路,要不是今日驟然而起的一星火光引路,他們怕是還陷在裡面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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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流逝,那點劫後餘生的喜悅從他們臉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悲戚。
三人也明白,剩下的同伴應該是走不出來了。
當中那名看著年歲更長的劍修站起身,當機立斷道:“走吧,前面就是密風城了,我們在峽谷中耗費這麼多日,不知北狄的軍隊又破了幾座城,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了。”
另兩人明顯還未緩過來,可也知當下時間緊迫,聞言互相扶持著站起身,道:“是,楚師兄。”
出了峽谷之後,前方便是一片荒原,荒原盡頭綿延俯臥一座黝黑山脈,是為密陰山,密風城便在山脈腳下。三人御起劍和拂塵朝著山腳下那座城疾馳而去。
尚未靠近城池,便已能聽到城中雞鳴,可見屋舍儼然,炊煙嫋嫋,街面上行人來往,時不時響起小販的吆喝聲。
有早起的婦人洗漱完,往屋外潑水,不小心濺著路過的行人,以至惹來一陣怒罵。
這一座邊城看上去那樣普通,又那樣安寧。
若是和平時期,看到這一番景象倒不足為怪,可現在是戰時,密陰山已是大榮最邊境之處,翻過這座密陰山,山那邊便是異族之地。
北狄越過密陰山,首先踐踏的便是密風城。
如今,這一座城卻像是一處世外桃源,渾不知外面腥風血雨,愈是普通,愈是安寧,便愈是詭異。
三名修士越過城牆,落到城內一偏僻處,各自罩上麻衣灰袍,扮做與當地人差不多的穿著,才提起十二萬分警惕,往大街上走去。
現下正是一日之晨,城中商鋪剛開門,街面上也陸續支起小攤,賣早點的小攤上飄著霧白的水蒸氣,火爐上壘起七八層蒸屜,屜裡溢出面點的甜香。
灶爐上另一口鍋裡的水亦是雪白滾沸,攤主伸出長筷,利落地將鍋裡的面條撈出,沸水濺上手背,竟也沒有絲毫反應。
他撈出面條,搭上翠綠的青菜葉,再舀上一勺油汪汪的肉醬,端往旁邊木桌邊一位等待的食客。
“客官,你的肉醬面好咯,請慢用。”
這早食攤裡就坐了這麼一位食客,年輕俊朗,隱於內側的半張臉上爬著一道深紅的傷痕,令人側目,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腰上纏著一圈金色羽紋。
這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楚應朝同伴使了個眼色,那道修在袖中燒了一張符紙,符紙的青煙混入灶爐上的蒸汽,往攤子上的食客身周環繞一圈,重新回到道修手裡。
道修轉頭對楚應搖頭,示意沒查出問題。
年輕食客對他們的試探也渾然不覺,熱氣騰騰的面條擺上桌,他低眸看了一眼面條,捉起袖子,抽來一雙筷子攪勻,夾起一縷裹滿肉醬的面條挾入嘴裡。
細品之後微笑道:“不錯。”
那個年齡較小的劍修瞧見這一幕,當即肚裡咕嚕一聲,忍不住咽口水。
懷裡立即落來一小塊幹餅,楚應壓低聲音道:“將就著吃吧,這座城古怪得很,城裡的吃食,水,隻要是入口的東西,一應都不要碰,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呢。”
小劍修吶吶應好,捧起幹餅狠狠咬了一口。
“楚師兄,這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們該從何找起?”另一人問道。
楚應揚首環視一圈,視線定在遠處一杆旗幟上,那旗子正隨風而飛揚,旗上的“魏”字格外顯眼,說道:“先去這裡的守軍駐地看看。”
他們是為找東西而來,定了目的地,當下便也不再耽擱,直接穿城而過,往北面城門處的守軍駐地行去。
修士的身法極快,在常人眼中不過是一道風拂過。
但這樣的身法落在沈丹熹眼中,卻並不算快,她甚至看清了那小劍修嘴角邊掛著的幹餅殘渣。
她轉頭看向坐在門邊,就著天光縫補一件舊衣的老媪,問道:“你就是在躲這些修士?”
老婦人抽出針線,在頭皮上劃了劃,臉上俱是茫然不解,“什麼修士?老婆子聽不懂姑娘在說什麼,我這裡是裁縫鋪,姑娘要是縫補衣裳的話,可以把衣裳先拿出來給老婆子瞧瞧,看看能不能補。”
沈丹熹沒有闲暇與她周旋,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我不補衣,我來找岑婆,是想請你為我織魂。”
這一家裁縫鋪就在早食攤對面,漆飲光吃完一碗面條,偏頭看去,見沈丹熹還在與那老媪纏說,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有結果,便又招手要攤主再煮一碗餛飩。
他暫時看不透對面的老媪是什麼人,也不知沈丹熹千裡迢迢找她是為何事。
就如方才那劍修所說,這座城的確古怪。
這城中的人身上分明已沒了活人氣,但他們體內的魂卻是生魂,正因為有生魂支撐著身軀,他們的身軀才沒有僵化,還能活動自如。
不過,若是仔細去辨的話,還是能從衣服底下,偶爾漏出的皮膚上瞧見隱約浮出的屍斑。
不論是眼前的早食攤主,還是隔壁吆喝的賣油郎,這城裡的每一個人亦都不知道自己已死,還如生前那般過活著。
漆飲光等待餛飩煮好的間隙,故作感嘆地說道:“沒想到,這邊塞之地,原來如此安定祥和,我沒來這裡之前,聽人說,邊塞常常打仗,苦不堪言。”
攤主扯起圍布擦了擦手,笑道:“我們這以前啊是常常打仗,山那邊的蠻族時不時跑來偷襲,但自從十年前,魏將軍駐守這裡後,打跑了北狄,我們這些城裡的小老百姓,終於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魏軍,漆飲光抬目往北邊飛揚的軍旗看去,心道,這一支魏家軍早覆滅在城外的峽谷裡了。
密風城中如此詭異,但凡有異象之地,向來會伴生一些仙寶靈物,抑或兇兵邪器。也難怪那三個修士會來此處尋寶。
漆飲光對這些事並不感興趣,他無聊地託著腮,又朝對面的裁縫鋪看去。
今早出峽谷之時,天還未亮,地面上一片沉黑,他們並未發現密陰山腳的這座城有何異狀,而是徑直入了密陰山。
進山之後,沈丹熹便不準他再跟著,還反手找他討要了一根尾羽。
她當時攤手來要時十分理直氣壯,說道:“你以前打架輸給我的尾羽,寄養在你那裡的,還有七根,我現在隻要一根。”
那七根尾羽上做了她的標記,落了她的名,本就歸她所有,漆飲光無話可說。
隻不過,他還清楚記得,二十七年前,昆侖的神女曾滿心不忍,親口對他說道:“我不要你的翎羽,它們本來就是你的,生拔下來會有多疼?你我一同長大,本該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我不想看你因我而受傷,以前的賭注便統統作廢吧。”
說是這樣說,可神女殿下舍去仙元,靈池枯竭,修為流散,當下已經無力抹去留在孔雀翎上的標記。
朋友?他們可不算什麼朋友。
漆飲光失笑,她不接他的戰書,不認他們從前的賭注,斷了自己的仙途,折斷傲骨,甘於蜷縮於一個男人的臂彎下,展露出她從前絕無可能展露出的柔軟而乖順的姿態。
不知不覺間,她已將過去那個他眼中所看見的她,抹消得一幹二淨,變得面目全非,讓人禁不住心生懷疑。
懷疑這具軀殼裡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人。
偏偏所有人都接受了這樣面目全非的神女殿下,就連昆侖君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