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薇垂著頭,依然沒有抬頭看他,但她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炙熱目光,她忍了又忍,才壓制心中翻湧的情緒,點頭道:“嗯,永生永世都不分開。”
殷無覓歡喜至極,元神散做螢火一樣的點點碎光,在越來越亮的朝陽金光中,飄離熹微宮,回到另一座峰上的身體裡。
昆侖山上的晨鍾敲響,殷無覓睜開眼,眸中跳動著雀躍的光,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吉時的到來。
殷無覓的元神一離開,沈薇便癱軟地滑坐到地上,偏頭遙望妝臺銀鏡上映照出的身影,低聲問道:“系統,我離開後,這具身體會怎麼樣?”
第3章
“丹熹神女乃是昆侖山君與四水女神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的仙胎,失卻仙元後,這具身軀本也是每況愈下,逐漸凋敝。宿主的魂魄一離開,這具身軀便會重新化作山氣水霧,散入天地間。”
沈薇一直望著銀鏡,就和她剛穿入這個世界時一樣,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銀鏡裡映照出來的面容,終究還是有幾分不舍。
“我離開後,他會怎麼樣?”沈薇擔憂道,“他會不會因此而再度黑化?”
系統道:“宿主請放心,他對你的感情正是最熾烈濃厚之時,你在此時離開他,這份情誼便會永遠定格在這一刻,成為他心中不可磨滅的明月光,他定會遵守對你的承諾,成為一個庇佑蒼生的神君。”
是了,從一開始,她的任務就是攻略反派,成為反派的白月光。
在情濃之時離去,白月光才能高懸於他心中,永遠明亮。
窗外天色已明,殿外響起了侍從們窸窣的腳步聲,今日是大婚之日,繁瑣的事務極多,她也需得沐浴燻香,梳妝打扮了。
當終於能離開之後,沈薇再看這一間自己住過百年的宮殿,不論是拔步床架上垂下的絲绦,還是桌案上鏤空的掐絲香爐,都難掩眷戀。
她不止眷戀這裡的物,更眷戀這裡的人,可當下卻沒有多餘的時間予她去見她想見的人。
侍從們踩著時間點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光是替她挽發描妝,便耗去一兩個時辰。
昆侖神女大婚這樣盛大的日子,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每一縷頭發絲都需梳理得整齊得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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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特意為昆侖降下祥雲瑞彩,昆侖山上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神獸披掛五彩飄帶穿梭於宮殿廊蕪之間,雲霓之中有鳳鳴龍吟之聲。
前來道賀的三界賓客已陸續到來,時不時便有華貴車輦當空駛過,留下經久不散的仙靈之氣,車輦上的搖鈴之音自晨時便不曾停歇過。
這樣一番熱鬧景象,沈丹熹皆看在眼中。
於是,這一相比較起來,九幽便越發的陰沉死寂。
“丹熹神女啊,我的大婚之日,的確該是這般浮華熱鬧。”沈丹熹屈指抓了一把骨灰灑向半空,在飄飛的灰屑中翩然地旋轉了一圈,低聲笑起來。
九幽昏昧無光,任何聲響都無,她的笑聲傳蕩出去,很快被四周的空寂吞噬。
這裡冷清得實在太過分了。
外面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會在九幽被拉得無限冗長,沈丹熹被飄入意識的喜樂鈴音吵得煩躁不已,她從地上爬起來,刨開周遭死寂的墳茔,將埋在其中的罪靈硬拉出來。
“都醒來!今日是我大婚,你們也該為我慶賀一番才是。”
她從墳茔裡刨出一根藤妖,這根藤曾飽食過上千人的血,剛被打入此地時,健壯得猶如一座小山。
現下它那龐大的身軀枯萎得隻剩下最後一根主枝,枝上頂著一顆皺巴巴的人頭,被沈丹熹輕輕一晃,那顆幹枯的人頭就“咔噠”一聲從藤上斷開,咕嚕嚕滾進了地面的黑灰裡。
沈丹熹丟開它,又去刨了另一座墳,隻從墳裡拉出半具風幹的骸骨。
她一口氣刨了一座又一座墳,蠻不講理地要求他們為自己歡呼,為自己慶賀。
然而能在這九幽絕獄中的,無不是等死之輩,不管你曾經多麼輝煌,地位多麼崇高,進了這裡便都淪為了同樣的廢人,無靈力無妖力無魔力,隻等待時間將壽命消磨殆盡。
就算被她刨出來,見到的也都是一副副死氣沉沉的面孔,說是滿地的活死人,也不為過。
沈丹熹刨了一會兒,失去興致,重新倒下去,和這些活死人躺到一起。
她望著九幽深黑的天空,意識裡卻在燃燒著璀璨的煙花,仙娥飛翔於半空,從提籃裡灑下鮮花鋪路。
沈丹熹伸出手,朝天空抓去,似乎想抓住意識裡飄落的花瓣,喃喃道:“真美啊,原來我這麼美。”
愚蠢,惡毒,卻又實在美麗。
祥雲瑞光之中,身著喜服的新人在三界來賓的注目下,踩著錦繡花路,一步步登上昆侖之巔的晟雲臺,祭拜天地,許定終身。
沈丹熹看見她的名字被刻上契心石,與最厭惡之人並列其上,從此密不可分,永世同心。
她的心口突然開始刺痛起來,這疼痛尖銳而鮮明,自她進入九幽後,便再也不曾感受過。
沈丹熹痛得在地上翻滾,哀叫出聲。
昆侖之巔,晟雲臺上,沈薇心中亦溢出綿密的刺痛。
系統提醒她,時辰已到,任務結束,將立即為她開啟返回通道。
通道隻會開啟這一次,離開還是留下,她必須要做出取舍了。
沈薇的心髒絞成了一團,死死捏著手裡團扇,到了最後時刻,心中不舍亦達到頂峰,她實在難以下定決心。
她來到這個世界百年,有了親人,有了朋友,也有了愛人,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刻入她的骨血的。不論要她舍棄哪一邊,都如同要將一個自己血淋淋地割舍掉。
系統開啟的通道盡頭,隱約露出一點光。
另一端的病房裡,母親正拿了毛巾,細致地給她擦身,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話,“薇薇,今天天氣真好,媽媽給你擦得幹幹淨淨的,帶你出去曬太陽好不好?”
“你爸現在要做兩份工,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的,也沒時間來醫院,等這個周末,媽媽一定叫他抽出時間來看你。”
母親同她在急救室門口看到時的樣子不太一樣了,她一下蒼老了很多,眼下亦多了兩條疲憊的淚溝。
那帶著熱氣的毛巾,像是已經擦拭在了她手上,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另一個時空覆蓋來她的靈魂上,沈薇渾身一抖,心內千般糾結萬般不舍都在這一瞬間化作雲煙。
她對系統道:“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系統應道:“好的,宿主回歸之後,身體便會自然康復,祝願宿主闔家團圓,幸福安康。”
系統的聲音落下,沈薇的五感開始鈍化,有一種魂魄正與身軀抽離的拉扯感。
周圍的一切都在模糊淡化,唯有身前的人還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殷無覓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玉樹臨風,昆侖山巔的風揚起他赤紅的袖擺,上面繡著的金線明晃晃地刺眼。
他的臉上始終帶著笑,看上去是那麼幸福。初見時,這雙冷漠刻毒的眼睛裡,如今隻剩下滿溢的一腔真情。
殷無覓凝視著她,一字一句鄭重說道:“薇薇,我知我從前待你不好,傷你良多,幸而你始終都未曾放棄我。是你將我從深淵裡救出,讓我能得見光明,也是你不惜自損自傷,為我洗經伐髓,才讓我能在今日有資格與你並肩而立。”
“你對我的好,我一直銘記於心。我殷無覓對天起誓,從今往後,隻會愛你,護你,絕不會再傷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變。”他伸手過來,託起她的手腕,將一樣東西放入她的手心裡,“這根金簪以我心血鍛造,可以……”
魂魄和身體的連接越來越弱,沈薇指尖動了動,卻連握住它的力氣都沒了。
她的視野變得模糊,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手中的金簪是何樣子,更加聽不清他後面都說了什麼。
“對不起……”她費力地張嘴,視野裡的光卻飛快黯淡下去,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將那三個字說出口。
昆侖山巔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將滿地花瓣倒卷向半空。
沈丹熹心口的疼痛減緩,一片漆黑的瞳孔裡突然照進了光,她被白光刺得眯眼,疑惑地想,“九幽怎麼會有光?”
隨即她便看到,天空中飄下的灰屑,變成了鮮豔的花瓣。
她感受到了拂過鬢邊的冷風,感受到了籠罩在身上的陽光的暖意,聽到了白鹿從她腳邊跳過時,噠噠的蹄音。
這一切都是九幽那一座巨大的墳墓裡,不曾有的,也絕不會有的。
沈丹熹用力眨了眨眼,面前模糊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漸清晰起來。
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飽含深情,嘴唇開闔,繼續道:“……可以破我不死不滅之身,如今我將這根金簪送與你,若是我有朝一日違背此誓,你可親手殺了我。”
殷無覓。
沈丹熹一眼便認出他來,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金簪,試探性地動了動手指,竟真的將它握住了。
簪子上凸起的花紋硌在掌心裡,有一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