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 3424 2024-12-24 14:32:30

祠堂的窗戶太高,無論我多麼努力,卻都夠不著。


纏過的小腳沒辦法踮高,我隻能從遠處搬了個椅子過來。


六歲起,我已有十餘年不曾爬高了。


艱難地站上凳子,想去拎起餐盒,小腳搖搖晃晃的,終是摔了下來。


食盒裡的飯菜撒了滿地,我看著自己的三寸金蓮。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出了聲。


若是新陽,若是新陽,一定不會同我一般沒用。


腳趾被折斷時,我痛得夜夜啼哭,卻不曾有一刻怨恨過。


這是第一次,我如此恨自己。


「別哭。」隔著門,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樣。


「我……」我想說無妨,可是一口氣鬱結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卿卿,不怨你,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他艱難地從門縫伸出兩根手指,摸了摸我的裙角。


「幫我把這封信帶給新陽。」他從門縫裡塞出一封染著血漬的信。


心頭的怨恨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知道,隻要他歡喜,不管是什麼,我都願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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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攥著信,蹣跚地回了房。


那封信就靜靜地擺在桌上,我也靜靜地看了一整晚。


數次我都想要打開看看,裡面是否寫滿了對她的思念和愛意。


我還是沒有。


那封信送了出去。


新陽沒有回信,也沒有來。


婆母第一次違逆了公爹,帶人闖進了祠堂。


少欽躺在床上整整半個月,我撐著小腳換藥擦身,夜晚就睡在旁邊的小床上。


有一夜,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嘴裡喊著對不起,再等等我。


我終是下定了決心。


他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披著衣服寫寫畫畫。


我心照不宣地在旁為他磨墨,再幫他把信送出。


一整個月,他終於完全好了起來。


「不要再同爹吵架了,你要娶新陽,我會去勸服爹娘。」


「你說什麼?」他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甚至還有一絲怒氣。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知他是誤會了我要讓新陽做妾,連忙擺手否認。


「這些話,你不要再說了。」他的表情淡漠,帶著不喜。


「我說的是,我們和離,你娶新陽。」我重新解釋了一遍。


他震驚得半晌未說話,直接摔門走了出去。


14.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隻好邀了新陽來做客。


她穿著白色的高跟皮鞋,穿著與送我那一條相仿的裙子。


手中還提著一大包送我的禮物。


少欽仍穿著留洋歸來時的那套西裝,他們站在一起,我心裡沒有絲毫的怨恨。


他們是冉冉升起的朝陽,而我是古舊傳統的遺物。


這大宅院,最終隻應有我一人留在這裡。


我看著自己的小腳:「我會和少爺和離的。」


新陽的眼裡沒有欣喜,她對著我說:「姐姐,我教你跳舞好不好?」


還未等我回答,她卻直接挽起我的手。


花園裡,她牽著我的手,我笨拙地被她帶著旋轉。


午後的風帶著絲絲暖意,紗裙和馬面群的裙擺揚起。


「姐姐,你不應當過這樣的生活。


「誰都不應當過這樣的生活。」


後來,新陽教會了我很多新東西,她讓我明白,女子不是隻有相夫教子一條路可以走。


她也耐心地為我解釋了什麼是他們要做的大事。


我們的國家病了,他們要挽救這個國家於水火。


他們要讓每一個女孩子都能在陽光下肆意地奔跑,讓每個女孩子都不再吃我吃過的苦。


15.


外面開始燃起戰火,飛機不停地在頭頂飛過。


大宅院裡依舊安靜得如一潭死水。


我在新陽和少欽的安排下,開始讀那些新書。


飛機飛過頭頂時,我正在燈下讀著新青年們寫出的文字。


偶爾我還是會問出一些傻問題,三人對視,都不禁捧腹大笑。


死水終究被打亂了,因為父親不肯同洋人合作,被抓進了監獄。


少欽和新陽奔走數日,我和弟弟還是領到了父親遍體鱗傷的屍體。


母親在父親出殯那日倒地,再也沒有站起來。


一夕間,我失去了父母。


還在念書的弟弟站出來,接管了家裡的生意。


少欽終於遂了公爹的願,在新政府裡謀了份差事。


我開始每日邁著碎步為他和新陽送飯,也會挽著他出席那些舞會。


慢慢地,我學會了那日花園裡的舞步,也能用蹩腳的洋文同洋人交談。


少欽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我在公館內同夫人們打牌逗趣。


偶爾也會聽說,戰火又燒到了哪裡,死了多少人。


不管外面的槍聲多響,好像都蓋不住那些歡笑聲。


16.


少欽帶我去見了他的朋友,不,他說那是他的革命伙伴。


小小的醫館裡或站或坐了幾個年輕人。


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說著歡迎我。


我有些局促,不自覺地往少欽的身後躲。


他拉著我的手,大方地介紹:「這是我的妻子,陸守卿。」


少年們在屋裡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國家的局勢。


他們說,北邊開始打仗了,可以利用水路運送藥物到前線。


新陽和少欽同他們一起規劃著路線和分工。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發。


少欽看出我的不安,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會不會很危險?」我輕聲問他。


「卿卿讀過孟子嗎?」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點了點頭。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17.


十八歲生日前的那晚,我和新陽躺在床上。


她如珠似寶地掏出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笑著的年輕男人。


「有機會定要帶你見見他。」


燭火下,她的眼裡閃爍著碎鑽一般的光。


第二日,弟弟一定要親自接我回家過生日。


公爹和婆婆塞了滿滿一馬車的東西,少欽溫柔地牽著我的手。


「晚上我去接夫人回家。」


誰知晚飯後下起了大雨,天色黑了少欽還是沒來。


我擔心得要撐傘回家,弟弟卻攔住了我。


「你清醒一點,他可是革命黨的奸細!」


我曉得家裡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卻從未想過他竟會同害死了父母的倭國人合作。


十八年,我第一次甩了他一巴掌。


「你若不想姐姐也去死,就不要攔我。」


扔下傘跑出陸宅時,身後傳來他的怒吼。


「不過是一個男人,值得嗎?」


弟弟不懂,他是我的命。


18.


雨夜難行,我的小腳無論如何也走不快。


一次次地摔倒在水窪裡,鞋子湿透,衣服也沾滿了汙泥。


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我曉得自己現在一定像畫本子裡的女鬼一樣。


我還是遲了。


跌跌撞撞行到辦公樓外,我聽到的是陣陣槍聲。


不知道誰在大聲呼喊,我猛地跌坐到地上。


槍火裡,我看到的是新陽和照片上的年輕男人相擁著從樓上掉下來。


「我見到他了。」


新陽,我見到你心心念念的人了。


腳步聲陣陣,有人在向我的方向跑來。


我不敢哭,艱難地支起身子逃跑。


小腳已經被磨出了血,繡鞋上的纏枝梅花被染紅了。


腳步越來越近,一隻寬大的手將我拉到了巷子裡。


黑暗裡我看不清少欽的臉,可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隻有我們的喘息聲。


懸著的心終於能放下。


還未等我哭出聲,就暈了過去。


19.


醒來時,我是在陸府。


弟弟守在我的床頭,我蒼白著臉抓住他的衣領。


「少欽呢?」


「姐夫他走了。」他說話時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不信,紅著眼睛就要離開。


他一把摁住我:「你能去哪?」


「總之不是留在這裡。」


「他真的沒事。」弟弟頹唐地坐下來。「我放他走了。」


「陸守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想過會有叛徒,也想過新陽和少欽會暴露,可我從沒想過舉報他們的人是我的弟弟。


「新陽死了。」我的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他手上。


那個明媚的、像新詩一樣的女孩子,死在了倭國人的手裡。


「我不想的!」弟弟崩潰地用手抓著頭發。


「小的時候,她和少欽教你習文認字,這麼多年她送我禮物時都會帶上你,你怎麼能啊!」


我再也壓抑不了心中的悲痛,捂著胸口質問他。


「我被騙了!他們說隻是招安!他們騙我!」


他跪在地上,憤怒地喊。


我翻出手提包裡的新聞摔在他臉上。


「你看到了嗎?他們殺了多少中國人,你看看,他們是怎麼在我們的國土上為非作歹!


「你竟然會相信這種人說的話!」


他抓起報紙問:「你也?」


「對,我的新陽的姐姐,少欽的妻子,我要做的事,跟他們是一樣的,如果你還有良心,就不要攔我。」


20.


我還是回到了秦家。


回家時,院子裡站滿了倭國的軍隊。


由於弟弟的力保,他們沒有為難我。


我一個人,為公婆收了屍。


走時他們說,我的丈夫是革命黨,如果他回了家,一定要向他們報告。


我含淚點了頭。


一個人在公婆的靈堂前守著,第三夜,少欽回來了。


他風塵僕僕,我幾乎沒能認出來。


直到被他一把抱在懷裡,我才敢小聲地啜泣。


「我來為爹娘上炷香。」


他的衣服破舊,身上還帶著傷。


「戰火馬上就要燒到這裡了,革命的同志十不存一,卿卿,這東西你要拿好,如果我回不來,交給信得過的同志。」


一張帶著血跡的信紙被塞到手裡,我死死地握住那雙拿信的手。


「活著,求你。」


最終,我也隻說出了這四個字。


他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頭。


「我愛你。」


他第一次說。


21.


瘦弱又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我心裡無數次的祈求。


願他平安。


沒有時間悲傷,我還要撐起秦家的家業。


我和弟弟一起搬進了租界,在這裡我收養了好多在戰火中失去父母的孤兒。


一個女人家做生意並不容易,靠著弟弟的幫助,我終是站穩了腳跟。


秦家開始改行同洋人做生意,發貨時我總是會親自到場。


一艘船發往國外,另一艘會半路改道,將貨物裡隱藏的藥品送到前線。


暗中與我聯系的,一直是少欽那時介紹給我的朋友,那家醫館依舊是一個據點,隻是那些人不在了。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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