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沒過幾天,李河帶著一隊人來了相府,搬著一堆箱子,見到我,漲紅了臉,很是尷尬。
「姜姑娘,太子說既然一別兩寬,東宮就不該留著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了,免得曲姑娘看了不開心。」
自我訂親起,母親就叮囑我要時常做些衣裳香囊,送到東宮和中宮,表現姜家嫡女的賢惠,這麼些年了,陸陸續續送進宮的東西,也不算少。
看著那一個個箱子,有些刺眼,我苦笑,「太子殿下倒是想得周全。」
李河撓著頭,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著那些東西,忽然想起來好多舊事。
我滿一歲時,抓周禮上,放著滿桌琳瑯滿目的寶物沒選,磕磕碰碰,踹掉了不少寶貝,從這一頭,爬到了那一頭,然後一把抱住六歲時的容鈺。
滿座的長輩高朋都被逗樂,開玩笑說我好會挑,挑了普天之下最貴重的抓周禮物。
從那時起,我就與容鈺就牽絆至深,他實在是佔據了我前半輩子太多回憶。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黯淡,李河遲疑地喚醒我,「……姜姑娘?」
我回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掠過那些舊物,良久,我說:「既然是一別兩寬,就該太子親自前來,才顯得鄭重。你回去吧。」
我轉身,進了姜府,沒給李河喊住我的機會。
貼身丫鬟寶珠氣憤不已,「小姐,你幹嘛讓他們抬回去,咱就是賣給別人,就是散給乞丐也不給他們啊!」
我搖頭,「那些東西,大多有御用的標志,平民是不能用的。」
又過了幾日,姜府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開,太子眉眼清冷,身後李河帶著一隊人又把那一堆箱子抬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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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沒什麼表情,「孤親自來了,你可滿意?」
8
太子站在門外,長身玉立,陽光灑在他月白的衣袂間,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斂衽,柔聲,「見過太子殿下。」
然後依舊沒放李河進門,眸光往後瞥了一眼,寶珠捧著一個冊子匆匆趕來。
我望著太子,「姜府也有眾多東宮送來的舊物,我已經著人連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並帶回去。」
隨著我的話音落下,身後的大門緩緩敞開,顯出裡邊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眾人等驚呆的目光中,我接過寶珠手中的賬冊遞給了太子。
太子終於認真看了我一眼,卻沒接,「孤不需要這些東西,你自行處理好了。」
我也不勉強,轉手把冊子又給了寶珠捧著,淡淡道,「臣女,其實也不需要殿下歸還的這些舊物,不如找個地方,全丟了吧。」
然後在李河等人更加驚呆的目光中,我溫婉淺笑,「丟到沄河,殿下以為如何?」
太子目光微動,許是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沒有反駁。
相府的馬車緩緩駛來,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暫時與我同乘一車了。」
他沒說什麼,上了馬車,眸光落在車窗外。
我在離他最遠的另一邊坐著,也掀了車簾看車外街道,馬車駛過鬧市,緩緩朝前。
有人認出了相府的馬車,越來越多人異樣的眼光看過來,暗地裡指指點點。
「看,那是姜家的馬車!」
「姜家?」
「就是被厭棄的那個原來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聲音傳來,我放下車簾,目光安靜地落在裙擺上。
太子也聽到了那些言傳,回眸望著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們這樣謠傳,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無事。」
一路無話。
到了地方,我下了馬車,視野豁然開朗。
高崖壁立,草木叢生。
往下一看,沄水泱泱,浪濤翻滾。
這裡,是沄河上遊,懸崖之上,當初容鈺遇刺落水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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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上風很大。
長風浩蕩,卷起我與他的衣袂,獵獵翻飛。
我凝視著太子的眼睛。
到這時候,我才發覺容鈺生著一雙桃花眼,隻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處盡是無情。
從前他看我時有情,看別人時無情,如今他看別人有情,看我時無情,溫和的神色之下,盡是冷漠疏離。我與曲櫻之外的蕓蕓眾生並無不同。
我捂著絞痛的心口,垂眸盯著地面,再度抬起頭時,一滴晶瑩的淚珠滾過臉頰,安安靜靜地滑落,留下幾絲癢意。
我苦笑,「殿下,我從來教養嚴格,幼時在眾人面前哭過一次,被罰抄了好幾天書,還挨了手板。那時你心疼我,還給我講了好多笑話,逗我開心。
「越長大,我越會掩飾情緒,隻有在你面前,嬉笑怒罵,喜怒哀樂,都不用掩藏。」
太子臨風而立,眼裡不曾有半分心疼,隻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過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淚越滾越多,宛如斷了線的珠簾,散了開來,淚濕衣襟,聲音也不自覺帶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來過往,會後悔嗎?」
他,「鈺,從未後悔過。」
我掩著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極有耐心。他向來是這樣,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經心,骨子裡是冷漠無情。
哭了一場,我慢慢收住淚,不知從哪拿出來一把剪子,正是當日想要剪嫁衣,被嬤嬤擋住的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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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斂了神情,「抱歉,讓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後,會盡力控制住情緒的。」
我與容鈺相識太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做不到說放下就放下。
不過,每心痛一次,我就能放下一點,痛得越深,才越清醒。
早晚有一天,我可以釋然面對他。
我讓人打開箱子,拿起一塊平安符,「這是臣女在殿下外出治水前,爬了幾千階石梯,去廟裡為殿下求來的平安符。」
太子看著我。
我隨手把平安符往山崖下一拋,「沒用了,丟了吧,誰撿到,就算是誰的平安喜樂。」
太子眸間掠過驚詫。
繼續拿起一塊金絲手帕,我,「這是殿下秋獵時,拔得頭籌,非要臣女為您擦汗,還把臣女的帕子昧下了。」
我剪掉了手帕上繡的一簇標志身份的姜花,松了手,任山風吹過,把輕薄的絲帕吹向天空,打了個旋兒,又往下飄落,墜到了濤濤江水裡。
「好歹是金絲繡的,順流而下,給山外的村民撿到,還可以賣幾個銀錢,買些肉改善伙食。」
我從箱子裡翻出來一沓紙,看清上面的字,笑了,「我幼時學字,學的第一個字,便是『鈺』字,是殿下你親手教我的。這麼多年了,這些廢紙你還留著呢。」
我把一沓紙撕成碎片,隨手一撒,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隨風而去。
……
一箱沒用的,被寶珠挑出來的,典當不了又送不出去的舊物,我一樣一樣,全都扔下了山崖。
最後,我拈起一縷頭發,覺得有些多了,心疼自己的頭發,又放下了一些,拿著剪刀剪了下來。
許是我今天出人意料的舉動太多,又許是一件又一件舊物帶出來的往事,讓他有了幾分動容,太子看著我,神色復雜。
我與他對視,「殿下,是您說的,從不後悔。日後,你若是後悔了,也別來找我。」
「孤不會。」他答。
我淺笑,笑著笑著又沒了心情,面無表情地放開手,那一縷青絲,飄來飄去,落進了江水裡
我將手中剪子也隨手一扔,遠遠看到剪刀砸進水中,水花翻滾下,一點浪都沒激起來。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山外青山,如幾抹塵煙。
長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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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看著我動作,末了,無奈嘆道:「姜姑娘,脾氣鬧完了麼?」
我平靜如水,「臣女並非鬧脾氣。」
我提著裙擺上馬車,聲音飄散在冷風裡,「我就當,我的太子哥哥從沒回來,他就死在這裡,從沒被找回來過。」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身為謹言慎行的姜家人,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可我剛被退了婚,太子對我於心有愧,皇宮裡那兩位同樣,這反而是我為數不多的,可以任性的時候。
所以太子隻是蒼白了臉,有些難堪,卻並沒說什麼,回程時自己牽了匹馬,不與我同乘一車。
我不再看他,想著寶珠那邊,應該已經弄好了。
果然,回了城,寶珠迎上來,目光亮晶晶地向我邀功,「小姐,奴婢已經把剩下的東西典當了,去錢莊換了幾籮筐銅板。」
這種做買賣的事,寶珠是真的很開心。
她是商賈之女,送來當我的貼身丫鬟,幫我管賬,一門心思鉆錢眼子裡。出城時,那些可以賣掉的物什,另分了一隊車,由寶珠帶去換成了銅板,這麼短的時間,她也把事情辦得極為妥帖。
我誇了她幾句,寶珠笑得看不見眼縫。
我捏著個玉佩在手中轉啊轉,淡聲吩咐:「把銅板散給街邊的乞丐和百姓吧。」
寶珠得了吩咐,卻沒老老實實去散銅板,而是不知從哪搞來個銅鑼,「乓啷乓啷」一頓敲,吸引了街上人的目光,漸漸地圍上來一群人。
寶珠大喊:「我家小姐人逢喜事,散財讓大家伙兒沾沾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