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
世人皆知,博遠侯昔日惹聖人忌憚,兼有小人挑撥,最終解下兵權,外放為官。聖人格外開恩,恩賞保留八百府兵。
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親,三千軍士足矣。
可無人知曉,越州地域廣闊,父親初來乍到,面對廢弛的軍隊、層出不窮的反賊、民不聊生的城池,是用了如何的鐵血手腕才將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樣。
更無人探究,那些反賊被擒後,究竟去了何方。
鄭將軍被我一箭射殺,餘下的將士亂作一團,可他到底是有幾分本事的,想必早已作了安排。他死後,他的副將立刻頂替了主將的位置,下令攻城。
父親感嘆:「到底是伯先,真真切切有幾分才幹,手下的將士倒有些不同凡響。」
伯先,是鄭將軍的字。
我無力去分辨父親的話,隻被這拼殺的場景刺激得頭皮發麻,熱血沸騰,隻恨不得能親身而去廝殺一場。
父親瞥我一眼,對扈從道:「取我的槍來。」
我對著父親行了個軍禮,父親對我說:「拿上它,出城,若是贏不了,也不必回來。」
我下了城樓,跨馬出城。
副將是一個面容堅毅的人,我不認識他,卻知道他有本事。
若非沒有本事,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反應過來,接替了主將的位子。
我對他一禮,道:「將軍,小侄無禮,今日冒犯,還望將軍海涵。」
他搖頭,道:「各為其主,何談冒犯。女郎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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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聲而上。
槍為百兵之主,今日雖新到我手中,卻猶如相伴多年,極為順手。
那副將甚有本事,與我戰了幾個回合,互有勝負,我沉著地坐在馬上,馬兒打了個響鼻,他冷靜地望著我。
「好孩兒,今日,我來教你如何與人戰。」
我的槍法是我父親所授,眼前的人有能力、有戰功,有與人對戰的經驗,可是幾個回合後,他被我一槍挑落馬下。
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將的錯愕,可是沒有機會去問為什麼,我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士兵們終於畏怯了。
主將死了,副將死了,再無統領之人,士氣一再跌落,終於有人丟下了手中的兵器,四散奔逃。
今日之戰,我勝。
夕陽西下,天地之間,我橫槍立馬,回身看向城樓。
父親站在那裡,我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他是贊許我的。
隨我出來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無審視和懷疑,副將下馬單膝而跪,扈從下馬單膝而跪,千百人單膝而跪。
今日過後,孟氏女孟玉,將是亂臣賊子,千古罪人,紅顏禍水,禍國妖孽。
可孟氏女孟玉,也會是開國功臣,巾幗英雄,女中豪傑,世間英豪。
孟玉,終將揚名天下。
6.
大胤弘佑三年春,博遠侯抗旨,朝野皆驚。
消息傳入國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後,當聖人知曉那日,柔然使者盡數被誅殺在驛館中。
無人知曉是誰動的手,朝廷視柔然如父,若非祖宗規矩,隻怕這些使臣皇宮也住得。如今使臣已死,聖人躲入內幃,沉迷於丹藥和美色,朝中大臣分為幾派勢力,扯皮拉鋸,爭權奪利,求自家富貴,求子孫平安,求千秋萬代祭祀延綿。
在消息傳遞入國都的一月內,我孟家軍勢如破竹,連克五城。
朝廷安寧太久了。
朝中的貴人知道該如何奢靡享樂,知道夜夜笙歌,知道五陵年少爭纏頭,知道臺城六代競豪華。
富貴鄉泡軟了貴人的骨頭,溫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想做官,花錢;打死人了,花錢;就連敵人兵臨城下,也要花錢。
對柔然是這樣,對父親是這樣。
繁重的稅賦讓百姓走投無路,有的餓死田間,有的揭竿而起。
我曾見過餓殍浮野,我曾見過柔然驅策邊民如牛羊,我曾見過賣妻賣子稱是好歸宿,我也曾餓過三天三夜。
我市儈,我愛錢,所以我不要帶著嫁妝和邊境十五城去和親。
我的父親也市儈,也愛錢。朝廷慌亂中派來的天使申飭他亂臣賊子,被他當場斬殺。而接下來的天使帶著十二分的恭謹,和三十箱珍寶,恭敬地請父親原諒,陛下願意收回令他嫡長女和親的旨意,起復他入朝,隻要他退兵。
父親面北而拜,收下了珍寶,卻又在下個月,命令對下一座城池發起了進攻。
「佞臣一日不除,臣一日不退。」
我看著躁動的人群,難得有些茫然。
一路行來,世人多稱頌我用兵如神,可我知曉,最大的敵人不是朝廷,而是那些起義軍。
父親問我可曾怕了,我道可怕的不是殺戮,而是朝中的惡鬼。
攻打朝廷的城池,隻需要幾日,可收復起義的勢力,卻需要幾年。
我從不小看百姓的力量,是以每當打下一座城池,便會經營好這塊地方,接收官署,清點財物,統計人口,穩定民心,清查冤案,短短三年,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傳聞。
在我孟家治下,軍紀嚴明,百姓和樂,賦稅從簡。而在朝廷治下,貪贓枉法,屍橫遍野,民不聊生。
我轉身回了營帳,對著父親拜下,帳中尊位還有我的恩師——梅元白。他是當世大賢,我滿周歲之日出山,為我起名,傳我課業,教導我縱橫捭闔,軍事韜略。在我十二歲歸家後更是勸說我父將我養在身邊,免遭後院禍亂。
他在當世素有聲名,天下人皆尊稱「梅公」。
我又對恩師執弟子禮,恭謹而拜,直至他準許才肯入座。
梅公將一封帛書遞給我,示意我看完。
我細細讀完,心中一片冰涼。
柔然大舉犯邊。
就在這一河之隔,即將入京的關口,柔然犯邊了。
昔日父親在城中的內應殺掉了柔然使臣,為的就是路遠難行,瞞得柔然錯以為朝中還未談妥,暫且觀望,以免腹背受敵。
待到柔然知曉大胤內亂之時,中郎將許信之已到達邊境,穩坐中軍帳。而柔然邊境除了孟家軍的勢力,還有自立的風陽王薛重山,雙方雖有摩擦,卻也不可能看著柔然大肆劫掠。如此,可保邊境不生動亂,父親自可安心坐鎮前方。
父親面沉如水,梅公道:「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也知必有一戰。若真叫孟氏問鼎,他便是亂臣賊子,何如同柔然密謀,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
我思索半晌,將自己的疑問拋出:「臣不明,許將軍直面二敵,雖有蓋世之才,卻也難過,不知聖人該如何決斷?」
父親冷哼道:「如何決斷?我兒不妨再看,這是為父命人截獲的聖旨。」
我接過那明黃帛書,卻見滿紙申飭言論,命令許信之即刻班師回朝,清剿我孟家亂賊。
我看得心涼,雖不是第一次見識到聖人的薄情狠毒,卻仍舊心灰意冷。
如此昏聵君主,安能綿延社稷?
父親問我:「吾兒欲如何去做?」
我將那聖旨放在案上,起身來到中央跪下,深深叩拜,言辭懇切:「還請主公調撥人馬,助許將軍一臂之力。」
父親道:「許信之為人奸猾,他雖出自我門下,不支持我的立場。
我道:「許將軍是小人,卻不是佞臣。」
他雖墻頭草,雖不表態,雖不站隊,卻實打實的衛國護民,三年來邊境安穩,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他不居恩,孟家不能不報。
朝廷給不了的,孟家給。
朝廷救不了他,我救他。
7.
雍寧郡是拱衛京城的最後一道屏障。
郡守是個有本事的人,竟在無糧無人的情況下死守了三日之久。
他是個賢才,我自然要勸降:「郎君,大胤無道,昏君無道。君何苦將身家性命系於沉舟,何不歸降,做一番大事業?」
郡守道:「某既食君之祿,便忠君之事,如今天命不憐,是某的命數,願誓死以報大胤。」
我對著扈從道:「攻城!」
雍寧郡終是失守了。
我登上城樓,郡守已自刎殉國。
就在此時,我的扈從來尋我,對我說,郡守的府邸門庭肅然,一家十三口,皆服毒自盡,面色平靜,從容而去。
我俯下身,將郡守的冠扶正,他生了一張溫雅的臉,若非生逢亂世,想必也該從容坐在窗前品茗讀書,他的妻子為他縫補衣物,而他的孩子從窗前探出頭,古靈精怪地要逃課業。
我不懂,皇帝敗行喪德,他又何苦將自己的命運交託在注定死去的昏聵世道?
我不懂這樣的人!
但我尊敬這樣的人!
我對扈從道:「好好安葬吧!」
雍寧郡已克,我並未留下處理瑣事,而是一馬當先前往永安城。
三百年後,孟氏孟玉,親叩城門。
我縱馬而去,今已入秋,絲絲涼雨落在身上,我的血液在沸騰,滾燙的手緊緊握著父親贈我的赤炎槍。
城門大開,我看到了驚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看到了畏懼而探頭探腦的世家子,看到了鮮血流淌在街道上,滲入泥土和石縫中。
我踏著屍山血海而來,去成就大事業。
極目遠眺,皇城中濃煙滾滾而來,忠誠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貶謫流放,忠誠的侍衛也死在了敵人的刀下。
我命人封鎖宮門,清點人口,接收官署,清查稅賦和水利、農田等數字。
被士兵看管起來的宦官戰戰兢兢地告訴我,皇帝得知大勢已去,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嬪子女,隨後著天子冕服,佩天子劍,大笑著往鳳凰臺去了。
我看著鳳凰臺的濃煙和火光,知曉皇帝自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