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原以為朝臣會熱議,攀附劉家的人定會上折子怒不可遏要求我處置阿颀。
但我已下定決心,我會保住阿颀,隻是讓她暫時受些委屈。
可是,沒有折子。
這不合常理,中宮失子,貴妃謀害,定會引來朝臣熱議,不說別人,隻說劉義山自己,以及雪琅的親弟弟劉雪羿,都不曾遞上折子。
阿颀無依無靠,沈府勢微,誰能為她攔下這些,攔下劉家,攔下滿朝文武的口誅筆伐。
我派遣心腹去查,得到了答案。
很好,原來看似乖順賢良的阿颀,竟早已背叛了我。
我曾想好好補償她,但是她不再值得了。
我放阿颀出來,我跟她一起走在甬道之上。
記得曾經我們一道入宮,都會走這條甬道,十年夫妻攜手。
如今是最後一次。
阿颀以為我不相信她,她第一次流露出了委屈。
她問我,如果是她和我的孩子被人害死,我會不會也如此生氣。
我愣住了。
阿颀對我笑了笑,拜別了我,便與我擦肩而過。
我看著她慢慢消失在甬道盡頭,這是她第一次走在我前面,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Advertisement
燈影綽約,仿佛美人剪影般,烙在我心頭很多年。
我總是回想起那天,如果我知道,我會說,我會。
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讓她就那麼孤單地離開,背負著所有的傷痛離開。
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的身體一日日地衰弱,漸漸竟連朝政都無法親自打理。
雪琅乖順地服侍著我,親自為我斟茶倒水,如尋常夫妻般,事事盡心。
常熟已經病死了,身邊更換了一批新人,他們都十分乖順,仿佛提線木偶般。
「你看,窗外的梅花是不是開了,隔著窗紗,總看不真切。」我躺在床上,抬起手指向窗外。
雪琅低垂著眼,輕輕道:「陛下,該吃藥了。」
【番外】 劉雪琅
我記得沈颀被賜死的那天,一直在下雪。
我看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想著城外梅園的梅花應該會開了吧。
那是阿羿的梅園,從不許任何人踏足,就連我都不可以。
可他一直在等的人,隻怕永遠都看不到那裡的灼灼紅梅了。
我是將軍府的嫡出小姐,身份尊貴,容貌美麗,自幼便是萬千寵愛在一身。
旁人皆羨慕我,一出生便擁有了別人一生都難以企及的東西。
我曾經也這麼相信著。
直到我看見二妹的死。
她跪地請求父親放她和她的心上人一條生路,而父親卻冷漠地命人殺了她的心上人,二妹痛極,觸柱而亡,而父親隻冷冷讓人收斂出去,仿佛是丟棄一件汙穢的垃圾一樣。
隻因二妹的心上人是護衛,是低賤的奴僕。
劉家的女兒,必須要做人上人,沒有顯赫的身份,就隻是垃圾。
我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我無數次夢見自己一身顯赫不在,成為父親腳下的穢物。
阿羿隨軍歸京,握著我的手說,阿姐,你放心,有我一日,絕不會讓你受一分傷害。
握著阿羿的手,我第一次能安心睡下。
是的,我有阿羿。
父親姬妾眾多,獨我和阿羿是嫡出,阿羿又如此優秀,劉家的權柄必然會交到阿羿的手中,有阿羿在,我便永遠不可能成為劉家的棄子。
可是,後來,阿羿有了心上人。
我很少看見阿羿笑,他總是雙眸冷凝,陰鬱深沉,不似那十幾歲的少年郎。
獨獨在那日,阿羿瞧見院中紅梅盛開,露出了一絲微笑。
阿羿的心上人是沈大學士的女兒,沈颀。
從此,府內院子都種了紅梅,京都長街兩邊也都移栽了紅梅,梅香氤氲,縈繞在鼻息間久久不散。
旁人隻道是阿羿愛梅成痴,所以弄得滿京都是紅梅。
可我知,這是他在婉轉表達自己的心意。
阿羿就是這樣,對於不在意的人,向來殘酷得很,可對於在意的人,是甘願付出一切。
阿羿臥房擺著一身精心裁剪的騎服,豔紅的錦緞,金銀線交錯修成了花紋,華美異常。
我曾以為那是送我的,為我圍獵時候穿。
那麼重要的場合,各家千金小姐都是絞盡腦汁選好衣服。
這身衣服換上,我幾乎可以想見自己豔壓群芳的場景。
直到圍獵前一晚,我久久等不到他遣人來送,便忍不住親自去尋他。
隻見書房一燈如豆,阿羿靠在椅子上,燈影搖晃,看不清神情,獨那一滴淚,映著燭光緩緩滑落。
圍獵場上,我如願以償收獲了眾人的豔羨,以及,我想要的,太子季景晟的心。
雖然未曾說過一句話,可我看出來,他對我動情了。
他就是我要找的男人,我是劉家人,我的身份顯赫,隻有身份最尊貴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我的男人。
我本想找沈颀,質問她怎敢拒絕阿羿,讓他傷心?
可沈颀沒出現,沈家所有人都沒出現。
阿羿被囚禁在府,父親將他所有傳給沈颀的信件、物件扔了一地,那是被沈家悉數退回來的。
父親暴怒,重重責打了阿羿。
因為沈大學士傲氣過人,下朝攔下了父親,傲然將這些物件送了回來,並言語嘲諷。
父親最好顏面,尤其是被他向來瞧不起的文臣這般諷刺。
阿羿的後背被打得鮮血淋漓,可他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隻是俯身將那些信件、信物慢慢聚攏,抱在了懷裡。
小心翼翼,好像那是世間至寶一樣。
我衝出來抱住阿羿,父親這才停住了手。
因為太子拜帖已下,他知道太子是為我,若我受傷,對劉家隻怕不好。
我哭著讓人去請太醫,手忙腳亂給阿羿上藥,看著他滿身的血,我哭得死去活來。
我的弟弟,何曾受過這樣的傷,這樣的折辱!
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如此戲劇。
在我陪阿羿養傷的時候,聖上旨意下來,欽定沈颀為太子妃,為季景晟的正妻。
我此番所有努力,竟是全部被沈颀打碎!
我恨,恨她傷害阿羿,恨她攀附權勢奪走了我的歸宿。
可是,我沒有輸,季景晟的心在我這裡。
我故意去佛寺,故意與季景晟偶遇。
我的楚楚可憐,我的信誓旦旦成功打動了他的心。
他握著我的手,發誓在他心裡,我才是他唯一的妻。
我要他答應我,不要去寵幸沈颀。
父親為報沈大學士折辱之仇,故意縱容部下去構陷沈大學士。
沈颀借著懷孕暫時救下了她的父親。
可是,我怎麼會允許她生下孩子,怎麼會允許她將來奪走我的皇後之位。
我派人下毒,害死了沈颀的孩子。
如果那藥效稍微重一些,連她都活不了。
可我要讓她活,我要讓她看清楚,她所奪走的一切,都是如何一分分失去的,我要讓她看清楚,她造的孽,是如何一分分回報給她的。
我從不知,自己會如此惡毒。
但就是這份報復的快意,支撐著我忍受所有人的非議,在佛寺清苦生活了十年。
我後來見過沈颀,在避暑山莊。
我有意讓她知曉我和景晟的情深,我有意讓她知曉,是我害死了她的孩子。
痛苦吧,絕望吧,控訴吧,誰會相信呢?
沈大學士死了,是自殺。
葬禮上,父親大搖大擺地去了。
旁人皆知,真相如何。
可是無人敢言,噤若寒蟬。
景晟對喪父的沈颀分外愛憐,有心想要補償。
可是如何補償,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他所有的許諾,隻在說出口的剎那,是真心的,除了愛憐,什麼都給不了你的。
先帝駕崩,景晟順利繼位。
他冒著天下人非議,堅持立我為後。
滿宮張燈結彩,我錦衣華服緩緩步入,以主人的身份。
景晟站在臺階上,朝我伸出手,在他背後是輝煌燦爛的宮宇,那一瞬,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沈颀由妻變妾,縱然是貴妃,也是妾室。
我本想好好折辱她一番,卻不料她託病一直不見我,景晟對她頗為憐愛,讓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付她。
宮內爭鬥不斷,風波一出接著一出。
獨她似乎立身風波之外,借病躲了一切,連侍寢都拒了,竟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了一樣。
後來她來拜我,低眉順眼,規矩得當,沒有一絲不甘和憤慨。
我不知,她為何是這樣。
若我處於她這個境地,隻怕早恨不得拿了刀子來拼命了,大不了魚死網破,便是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
她不在意,我所有的心思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那就讓她在後宮養著吧,反正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我很快有了孩子,那是景晟名正言順的嫡子,是未來的儲君,是將來的天子,是我全部的榮耀和依仗。
我滿心期待,我和景晟還興致勃勃為孩子取了好多名字做準備,內務府也周到地送來了許多給小孩子的物件。
可我這麼殷切期待,最終隻是一場空。
孩子沒保住,所有證據指向沈颀,景晟怒氣衝衝去找沈颀問罪,並把她幽居宮中,連日常診治的太醫都不放進去。
我悲痛欲絕,景晟陪在我身邊,發誓會好好照顧我。
我要沈颀死。
我回到劉家,我求父親為我的孩子報仇,我要阿羿殺了這個給我劉家帶來諸多不幸的女人。阿羿為我擦拭眼淚,然後將一份血跡斑斑的供詞展露到我面前。
不是沈颀。
是景晟。
居然是他。
原來我與他夫妻情分,十年青燈苦守,竟然都隻是鏡花水月。
他忌憚劉家,忌憚我,不惜害死我們的孩子。
我的心漸漸冷了下去。
回宮後,季景晟依舊對我關懷備至,小心疼愛,帶著幾分憐惜和補償。
我逢場作戲,如他所願,繼續當他的愛人,當這皇宮的女主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
因邊關有軍務需要處理,阿羿被父親派遣到了邊疆。
我隱約猜到父親的打算,但我隻冷眼看著。
我隻冷眼看季景晟賜死沈颀,這個他辜負過,又用來背黑鍋的女人。
自古無情帝王家,我早就該明白,不該有期待。
呵,什麼真愛,都是鏡花水月。
唯有抓在手裡的,才是最真實的。
我收回神,端著碗,一勺一勺喂著景晟。
他指著窗外,問我可是梅花開了。
我知道他在想沈颀,隻漫不經心應和著。
明年,冊立太後的禮服應該要什麼花樣呢?
不是紅梅就好。
番外【沈維】
我坐在獄中,劉義山就站在我的對面。
他說,沈維,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落至此?書香門第,清流世家,多像個笑話。
我抬眼看他,「大將軍好生威武,也需要在老夫一個階下囚面前耀武揚威嗎?」
「沈維,你我同僚數十載,應該很清楚我的脾性,犬子一片痴心求娶令愛,不想卻反被羞辱,辱我子,便是辱我整個劉家,可惜,你我本該是親家,竟到如此地步,沈大學士,好籌謀呀。」劉義山拍手笑道。
我隻合眼,不再看他。
「沈維,你一向沽名釣譽,頑固不化,為了那狗屁虛名,連腦子都不要,若是你那爺爺、太爺爺,看到你今日光景,看你把沈家帶入如此境遇,隻怕也要從祖墳跳出來大罵你這個不肖子孫了。」劉義山繼續道。
「沈家自有沈家的堅守,與境遇無關,我若趨炎附勢,攀附奸佞,才當真無顏面對先祖。」我淡淡道。
「你以為,把你那女兒嫁給太子殿下,就能萬事大吉了嗎?」劉義山嗤笑一聲,「我告訴你,沈颀如今可是自身難保,太子鍾情雪琅,甘願與雪琅在山寺相會,也不願回府中,待雪琅有了身孕,沈颀一無寵愛,二無子嗣,三無家世,父親又是罪臣,你覺得,她下半生會過得怎麼樣?」
我心一揪,憤怒地瞪著劉義山,「劉義山,你若是敢謀害當朝太子妃,你就等著……「
因話說得急了些,我一下子嗆住,咳嗽了幾聲,硬生生咳出了一口血。
「我等著,我自然等著,等著看這大好河山,看這萬世升平,看那些不知好歹的人,如何自尋死路。」劉義山輕松笑著,「想想你沈大學士教養出來的女兒,必然是忠孝之極,隻是不知,若是我以你的性命相要挾,你說沈颀是為忠不顧你這個親父的死活,還是全了你的孝,去向我兒自薦枕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