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將先皇後私藏利器,意圖弑君的證據送到齊豐面前。
毒殺皇嗣、通敵叛國、弑君謀逆,這些罪名中任何一個都盡可以將一族權貴碾滅成塵,更遑論一個先皇後異族女子。
但齊豐視若無睹,甚至對我有慍怒之色,他怪我追究這些事。
我近乎絕望,又覺好笑,深沉如齊豐,竟會為了先皇後閉目塞聽,原來帝王的痴情與冷情,是這般深邃難窺的。
但事已至此,我多少摸出了些齊豐的脾性和真心,那我便知該如何做了。
我在終局落子之後去見了先皇後。她仍是通身依舊的絕代風華,抬眸一笑間氣度仍在,「沈如玥,現下這一局贏的不是你,是齊豐。」
我輕笑,「若說戰事,皇上贏,若說情事,你贏,隻不過你們二人之間的一局棋,何苦拉上我們來陪葬。」
「你比我料想的聰明許多,」先皇後一笑,轉眸看向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縷光,半晌,她忽然一笑,顧盼神飛的眸中有幾分好奇,「喂,不是說喜歡一個人會日日思念麼?你就不想你那個馬夫麼?」
我眉尖一蹙,冷聲道:「我並不像皇後娘娘那樣全不挑食。」
若非她與太監對食之事鬧得太過不堪,隻怕這後宮的女子全死光了她也不會死。
先皇後挑眉一笑,「你們中原女子,就是活得口不對心,這宮中女子更是滿腹心機隻為一人恩寵,你就不覺得無趣無聊麼?」
「娘娘如今,比中原女子還像中原女子。」
先皇後笑道:「是啊,所以沈如玥,」她看著我,「即便我死了,在這後宮之中,最終贏的也一定是我。」
我與先皇後鬥了半日的嘴,她便懸梁自盡了。
白綾是齊豐派人送來的,但我離開後又聽說齊豐瘋魔一樣地衝到坤寧宮,一時持劍砍殺屍身,一時又抱著屍身大哭。
我在滿宮裡的拒霜花下走過,隻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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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心似海,萬般難測。
乞顏王的計劃是,送先皇後入宮,利用齊豐的扶持統一蒙兀,兵強馬壯之後就掉頭過來吞並大豐王朝。先皇後是乞顏王這個計劃的執行者,她不愛齊豐,她從頭到尾都在算計這個大豐皇帝。
齊豐知道先皇後的算計,乞顏部一統蒙兀本就是齊豐將計就計的陰謀,他也一直在算計先皇後。
蒙兀各部落逐漸強大,大豐邊境屢被侵擾,但逐個攻打事倍功半,所以齊豐讓乞顏部完成統一集結兵力,又讓先皇後偷走假的邊境布防圖,然後一舉屠滅乞顏部十七萬精銳,讓蒙兀二十年內隻剩下被打的份兒。
其手段之狠,心機之深,都令人後頸發冷。
齊豐深愛先皇後,但誅殺其父母、兄弟、宗親、舊友的聖旨下得毫不猶豫,他要拔除她所有尖銳的爪牙毒刺,讓她按照他想要的樣子金尊玉貴地的活在他身邊。
但先皇後甚至從不是乞顏王的棋子,她給乞顏王的書信證明她想要的是取代齊豐成為女帝。
所以她自然不肯屈從齊豐,她寧可死。
但我肯,自齊灏出生我便從不違逆齊豐的意思,我做好一個皇後該做的一切,我按照齊豐想要的樣子替他打理後宮之事。
這樣相敬如賓的日子我們過了四年,直到我為齊灏和齊明討要封地。
齊豐不再提及此事是寬縱了我的逾越,我也想順著他做回那個從不逾越的皇後,可是齊灏沒能變好。
三ţū́ₕ四歲的年紀最好糊弄,我能用幾下手板糊弄出個兄友弟恭謹守臣子本分的齊灏,那旁人就能用幾塊蜜糖糊弄出個兩面三刀、滿腹狼子野心的齊灏。
宮人盡是寵縱哄抬,我這裡盡是責罵教訓,齊灏漸漸越發不喜歡來坤寧宮,行事也越發張狂。
太子八歲生辰那日,御賜的東珠被齊灏蓄意搶走丟進芙蓉池,太子未曾告狀,齊豐ţù⁰未曾斥責。
齊灏三日未敢來坤寧宮,但他又不忿齊明日日往坤寧宮跑,最終像個尾巴一樣跟在齊明身後蹭了進來。齊明賴在我身邊纏磨著我替他做功課時,他獨自在一旁悶不吭聲地寫自己的字,隻是不時假裝無意地偷瞧我一眼。
我摟著齊明午間小憩,他忽然從外頭跑進來猛地一把推開齊明,神色氣惱、眼眶發紅地瞪著我,卻不開口。齊明長大一歲,終於練出了些少挨揍的眼力見兒,隻看了齊灏一眼就自己爬下軟榻,躲著他溜了出去。
齊灏見我不肯先開口,終於帶著哭腔質問:「你為什麼不疼我?齊明又不是你生的!」
那日沒有對峙和斥責,我隻當他是個不滿五歲的孩子。
齊灏未料到我會哄他,多日沉積的委屈化成哭鬧控訴,生生折騰了一個時辰才睡在我懷中,細蕊眼眶透紅地進來,我衝她微微點了點頭。
在這深宮之中,我是教不好齊灏,也護不住他的。
我是個一心求存的人,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做,所有想斷我活路的人,我必定跟他魚死網破。
他們要毀掉齊灏,就是斷我的活路。
5.
大豐三十萬兵馬深入蒙兀腹地,卻被一個新冒出來的東胡部族借地勢圍困月餘,齊豐連夢妃的身孕都顧不上了。
我將齊灏身邊宮人悉數撤換,齊灏起初很不適應,哭鬧賭氣不肯理我,但兩個月後他忽然跟我說,母後,我分得清好壞,你不用怕,師父說我聰慧得很,日後必能護得住你。
齊灏新拜的師父是個侍衛,前些日子齊灏頑皮從假山上跌下被他接住,齊灏瞧上了他那一身輕功,鬧著要學,我沒有阻攔。
齊灏沒有跟任何人說他是如何跌下假山的,但是他練了兩個多月功夫之後,動手打傷了太子。
齊豐罰他跪在御書房內間跪了了一日一夜,處理完軍務又將他叫出去訓斥了許久。
我不知道齊豐教訓了他些什麼,但齊灏回到坤寧宮就窩在我懷中死活不肯出來,不哭鬧,不說話,但是不肯松開我。
齊豐後來再怎麼哄,齊灏對他都不復往日親近。齊豐抱怨過幾遭,說我對齊灏動輒打罵都不見他記仇,但他這個父皇隻罰過他這麼一次,就自此記恨了。
我順著齊豐的話音做他們父子之間的泥瓦匠,齊豐撫弄著我的長發隨口笑道:「如今朕這個父皇對灏兒而言,隻怕還不如他身邊的一個侍衛要緊。」
我心頭一顫,隻抿唇一笑,「灏兒喜歡習武,陛下若要哄他開心,不如多給他找幾個武將師父。」
齊豐笑道:「也好,日後做個戍守北境的大將軍,威風得很。」
我凝眸瞧他,「皇上當真麼?那現下將他分封去北境可好?」
齊豐笑道:「你又來了,太子和灏兒都年幼,兄弟倆打打架罷了,你不要總多想。齊灏和齊明從小打到大,也沒見你憂心過半點。」
我眼尾微勾,語聲似撒嬌似認真,「因為打齊明隻是挨幾下手板,打太子卻有性命之憂啊。」
齊豐微微皺眉,「皇後這是什麼話!」
我垂眸,齊豐看我半晌,拉我入懷,嘆氣道:「如玥,你竟覺得朕對灏兒全無父子之情麼?朕是看重太子,但朕也是灏兒和明兒的父親。你怎能如此不相信朕?灏兒身邊的宮人都是朕精挑細選的,你悉數撤換,難不成疑心朕這個父皇會害灏兒不成?」
我聽懂了這番話暗含的疑心,更明白齊豐一旦開口便是要我一個回應,所以我當日便將齊灏身邊的宮人都換了回去。若要弑君,就要先消除齊豐的疑心,順從聽話是他最樂見的。
是夜,一個黑影在我開窗時快如鬼魅地躍入,我尚未驚呼出聲便被他捂住口鼻,耳邊是低沉而熟悉的聲音,「是我。」
宮中流言多是捏造,但也有實情。
比如我和沈府馬夫之間的私情。
隻不過他本是江湖遊俠,所謂入府養馬不過是少年心性,想來報復一把暗中使壞的沈府二小姐。不料一來二去墜入情網,自此夜夜翻牆。
後來我入宮,他便被沈府暗殺,生死不知。
我雙手顫抖著去摸他的眉眼,「他們說你死了,蕭楠,我以為你死了。」
蕭楠發狠地將我抵在牆上,攻城略地一般劫掠夠了我的唇齒才恨聲道:「你半年前在宮牆下看見的是鬼麼?既然瞧見了我,為何我的人聯絡你,你卻不給回應?」
我顧不上理會他的怒氣,惶急道:「你怎麼進來的?你怎麼能進得來我這兒?!我這兒有齊豐的眼線!」
蕭楠哼了一聲,「眼線的確不少,花了我一個月工夫才摸清你這裡的巡查。」他眸中盡是惱怒,「為何要將我從灏兒身邊調開?你想他死麼?!」
我眸光一閃,心知他已摸清了齊灏如今的處境,便低聲道:「我換掉齊豐安排給灏兒的宮人本就觸了他的逆鱗,你又不知怎麼露了馬腳讓他起了疑心,我得平復他這疑心,」我抬眸看著他急道,「你快走!你離開皇宮!否則你和灏兒都會死!」
「齊豐不會這麼快動手,」蕭楠哼道,「灏兒必定鬧著找我,你明日就隻作被他纏不過的樣子,由著他去。」
「不行!」我斷然拒絕,「你不知道齊豐他……」
「沈如玥!」蕭楠猛然摟住我的腰,眸色發赤,「你讓我的兒子管仇人叫爹我還沒跟你算賬!你還不許我出現?!」
我惱聲:「誰讓你忽然離開的?!」
蕭楠更怒,「我讓你等我!你就是這麼等的?!你們大豐女子等情郎,都是另嫁他人來等麼?!」
我一掌打在他臉上,「你給我滾!你離開皇宮!害死了灏兒我要你償命!」
蕭楠略冷靜了些,沒好氣地道:「你再等一個月,我帶你們走。」
我仍自氣惱,「走?你以為這皇宮是沈府後院,由得你隨意進出?若非你湊巧救了灏兒,這皇宮內院你進得來麼?單是進來我這兒就花了你半年工夫,你還想…...」
「我並沒有一直留在大豐皇宮,上次太匆忙,來不及想辦法見你。」
「你沒事兒往皇宮裡跑什麼?!活膩了麼?!」
蕭楠眸色冷定,「齊豐想要我的命,我也想要他的。」
「你說什麼?」我壓不住眸中驚懼,「你要殺齊豐?」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我不該殺他麼?」蕭楠眸色狠厲,「他還殺了我唯一的妹妹。」
我看著他的眉眼,思及幾年前他言語談笑間天寬地廣的北國風光,一個念頭在頭腦中炸響,「眉嫔?!你是古斯部族人?!」
「她不叫眉嫔,她叫烏恩,八年前本與古斯部的英雄漢子伯顏兩情相悅,卻在成親前夕被我父王逼迫嫁入大豐王室,」蕭軒沉聲,「那時我年輕氣盛,因惱怒父王拆散烏恩和伯顏便孤身來了大豐,我想找機會入宮殺了齊豐,救烏恩出來。」
八年前,我還是沈府備受欺凌卻又詭計多端的庶出二小姐,為著一包雲片糕將初入大豐王城的蕭楠騙成了個二五眼。銀子全丟了不說,連值錢衣物都被我扒了。
十八歲的蕭楠氣不過,仗著一身高超的武功竟追蹤到了沈府,他這個打定主意要狠狠教訓我一頓的仇人剛好趕上了沈府嫡母對庶子女每月例行的教訓,莫名其妙地就又被我用來攪局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