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說得認真。
「這些年,我早已心悅你țù⁾。」
他說的這些話,這些年來的每一天我都在等。
可現在,我隻覺得反胃。
我沒來由地一陣幹嘔,被他碰過的地方髒得我無法忍受,我甚至想用刀剜了這塊肉。
他松開我,珍重地在我眉心輕吻。
「宛宛,我心裡是有你的,別氣了,好嗎?」
我點點頭,「好。」
我不氣了,再也不氣了。
我不想因為他和蘇梅之間不宣之於口的曖昧生氣了。
羅旭,我蘇宛不要了。
8
府裡的下人們和蘇梅越來越親密,在她有意無意地引導下,處處和我做比較。
這是蘇梅為自己鋪路。
羅旭也知道。
因為這些不像話的話都傳進了我的耳朵裡,沒有他的縱容,我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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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旭是怎麼想的呢,他是想兩個都娶,責任和愛情都擁有嗎?
不行啊。
我心眼很小。
容得下天下人,單容不下一個蘇梅。
我小時候就認識她,那時我還有個弟弟,在族學讀書。
他很聰明,先生誇他未來定有作為,蘇夫人和蘇老爺有心收他做義子。
可就在收養當天,蘇梅給了我一個發簪,轉頭又指責是我偷的,弟弟為了保護我不被打板子一力承擔,蘇老爺覺得他品行堪憂,收養的事就此作罷。
之後他在學堂處處被蘇梅身邊的混小子針對。
一個雨夜,他被蘇梅身邊的混小子打斷了腿,掙扎回來的路上碰到猛虎,被吃的渣都不剩。
我想找蘇梅要說法。
她溫溫柔柔抹了兩滴眼淚,說了句:「真可憐啊。」
而後拿出幾錠碎銀打發了我。
那時,她和羅旭訂了婚,羅旭嫌惡地把碎銀放在滿身是泥的我手中。
「不要再來訛詐阿梅,這件事和阿梅沒有關系,是你弟弟命途太差。」
真的沒關系嗎?
就算我不要求蘇梅不在收養當天陷害我。
隻要蘇梅在事後說一句不要針對我弟弟,他也不會葬身虎口。
蘇梅,就是我的孽,我的劫。
現在,我要渡劫了。
9
我命不久矣。
我死後,以羅旭對蘇梅的態度,以整個將軍府上下對蘇梅包容的態度。
她就是未來的少夫人。
也許我死後沒幾天,羅旭就會和她舉案齊眉,親密無間。
我的心眼不僅很小,也很壞。
我不想她好過。
所以,我把她單獨約到院子裡。
她還像沒事人一樣,同我嬉笑,一雙單純的眼裡看不到半點雜質。
不像我,我太累了,眼中隻有化不開的愁。
「妹妹,病可好點了嗎?」
我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笑嘻嘻地親昵挽住我:「看來妹妹是病好了,如今也能來見我了。」
「阿旭之前還跟我講,你身體不好,讓我這個做姐姐的多關照你,幫幫你。」
「以後我也來幫你管家,幫你的忙,你就安心養病。」
我閉上眼,藏在寬大袖管中的手捏得發抖,血絲順著指甲在指縫凝結成血珠,滴落在地,了無痕跡。
最開始毀了我家希望的是她。
逃婚導致我替嫁受盡白眼的是她。
現在跑回來偷桃,奪走屬於我一切的也是她。
她是那麼明豔張揚,落落大方,像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宣告:我給你的東西要收回了,跪安吧!
我咬緊下唇,一不小心咬在羅旭留下的印記上,疼痛讓我找回幾分理智。
她見我還是不作應答,笑意更深。
「阿旭人很體貼,對你很好的吧,他從小就這樣……」
原本寂靜的院中,飛鳥乍驚,留下一地凌亂的羽毛。
蘇梅白皙嬌嫩的臉上,五個巴掌印格外地明顯。
我呼出一口濁氣,還是沒忍住,動手了。
蘇梅眼中第一次閃過不可置信。
她想過我會和她吵架,一定沒想過我會絲毫不猶豫地同她動手。
「宛宛,姐姐做錯什麼了?」她原本還憤怒得像獅子,可一轉眼看到門口進來的身影,立馬紅了眼眶,跌坐在地上,哭得我見猶憐。
我的丈夫羅旭,氣鼓鼓地指責我。
他是謙謙君子,哪怕動怒都留有幾分餘地。
「宛宛,你瘋了嗎,我說過我和阿梅之間什麼都沒有,你為什麼不信我?」
我沒說話,低下頭。
從他開口起,我就輸了。
蘇梅被他抱在懷裡,朝我投出一個洋洋得意的眼神。
「算了,是我不好,讓妹妹多心……也是,外面的風言風語傳得厲害,說我和你之間不清不楚,你要娶我做二房,妹妹擔心懷疑也是應該的。」
「我和你之間清清白白,根本沒有外面傳得那麼齷齪!」羅旭說話時,雙目灼灼盯著我。
見我還是一言不發,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野獸,驟然暴怒:「你就這麼不信我嗎?」
「好,蘇宛,你很好!」
「你既然懷疑我要娶蘇梅,那我就娶這個平妻給你看!」
他放話完後拂袖而出。
當晚,賜婚平妻的聖旨就到了我手上。
蘇梅手拿聖旨晃了晃,如同對我炫耀。
「妹妹,你看,你的七年,比不上我的一滴眼淚。」
明黃的聖旨戳在我胸口。
她仰起頭,明豔不可方物。
「我贏了。」
我心口痛,痛到最後,麻木了。
看著她那張得意的臉,在我記憶中,弟弟葬身虎口後的那張重疊。
我捂著頭,把到喉頭的血吞了回去。
「蘇梅。」
我用盡全身力氣捏住她握著聖旨的手,咧開一個含血的笑。
「我還沒輸。」
窗外的喜樂越來越響。
我讓多福把我所有的貼身物件,把我珍視多年的畫像詩文一股腦都丟進炭火裡。
胸口的疼痛一陣陣地翻湧。
這次吐出來的血中摻雜了肉塊。
「多福,別哭。」
我輕撫她的臉,把她的賣身契塞進她手裡。
「扶我出去。」
我踢翻了炭盆。
在她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門外。
我的房間走水,驚得佣人們慌成一片,今天是將軍娶新夫人的日子,鬧出這樣不吉利的事,有他們好果子吃。
我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後門,多福扶我上了馬車。
視線越來越模糊。
「多福,馬車走了嗎?」
兩滴眼淚落在我唇角,鹹鹹的。
「夫……小姐,車走了,離將軍府遠遠的了。」
「那就……好。」
我意識越來越不清醒。
「多福,你也要走,自由地走,走得遠遠的。」
「我死後,把我燒成灰,撒滿我家鄉的小山坡。」
「等秋天到了,滿山都會長出小黃花,很漂亮……」
我閉上眼,身體越來越輕。
耳邊靜默一片,隻剩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叫。
「小姐——」
10
我死了,身體很輕,飄飄揚揚,竟是飛到了京城的上空。
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著我越來越靠近將軍府。
也好。
現在我死了,我想看看,以我的死亡鑄就的刀,會刺蘇梅的肉,刺得有多深。
將軍府的後院有一處廢墟,那裡有一圈濃稠不消減的黑煙。
我下意識地咳了幾聲,可咳了半天,我發現我一點都沒被嗆著。
哦,我忘了,我已經死了,鬼怎麼會被嗆著呢?
我慢慢地飛,飛進院子裡。
院子裡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羅旭,一個是蘇梅。
羅旭失魂落魄跌坐在地,捂著胸口,像是被誰挖空了一片,隻呆呆盯著前方的廢墟。
背對著他的蘇梅臉上含笑。
她一定是在笑我這個不成氣候的對手,還不等她動手就徹底出局。
過了一會兒,她溫溫柔柔從身後抱住羅旭,溫言細語道:「阿旭,別太傷心了,這隻是個意外。」
「宛宛妹妹在天上看著呢,如果她知道你這麼頹喪,他也會很難過的。」
說謊。
我不會難過。
我胸口空空的,不會開心,也不會難過。
難怪老人說人死如燈滅。
閉眼的那一剎那,好像所有的愛恨都隨風消散了。
譬如我站在蘇梅面前,那些記憶都歷歷在目,可我就連恨她也恨不起來。
我站起身,趴在空中,像小時候和弟弟看螞蟻搬家一樣,看著羅旭失魂落魄站起身,一把甩開身後黏著的狗皮膏藥一樣的蘇宛。
「宛宛……」
他叫我的名字,趴在廢墟面前,用雙手一寸寸地刨開殘垣。
蘇梅心疼不已地拉過羅旭布滿傷痕的手,用自己的手絹替他包扎。
可手指剛碰到他的皮膚,羅旭如同被炭火燎到皮膚的貓,忙不迭推開她,退避三舍。
「滾開!」
他瘋了一般,雙目充血,ƭū́₍血絲爬滿眼球,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發抖,推開蘇梅後繼續撞進那片廢墟中,不要命得用雙手去挖。
血肉之軀抵不過木石之堅。
碎裂的木片深深扎進羅旭手指的血肉中,隨著每一次的翻動狠狠割開他的皮膚,鮮血淋漓,深可見骨。
「阿旭,別挖了!」
蘇梅終於慌了。
或許是她發現在羅旭心中,我有不輕的地位,她擔心自己取代不了我的位置,急不可耐地在羅旭面前表現自己。
羅旭沒再次把她推到一旁,自顧自地刨開廢墟。
終於,廢墟刨開了。
那裡空蕩蕩的一片,除了他血肉模糊的雙手,什麼都找不到。
「沒有……為什麼會沒有?」
曾經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郎在這一瞬老了十幾歲,眼中燦爛的星辰暗淡,渾濁得像一灘陳年老酒。
「阿旭,你到底怎麼了?」
蘇梅害怕了,想靠近羅旭,又怕真的惹他厭棄,隻敢站在離她兩步遠的距離,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瞟他一眼。
對上他漲紅的眼,她也如同火燎,慌忙低下頭。
「前一晚,你對宛宛說了什麼?」
羅旭聲音低緩,帶著一股說不明的沉悶情緒,如同要把人吞噬。
他是在難過嗎?
我好像理解不了。
死過之後,我丟了很多東西。
記憶明明都在腦海裡,可那些能調動出數不盡情緒的記憶此刻就是像一潭死水,翻不起半點波浪。
蘇梅被羅旭吼得渾身一顫:「沒有啊,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沒Ṫũ̂ₔ有!」
「如果你沒有對宛宛說什麼,她怎麼會出事,她怎麼會……」
蘇梅一向裝得滴水不漏的臉上,終於裂開第一道名為慌亂的裂痕。
她目光躲閃,頭搖得像東市街頭賣的撥浪鼓。
「我真的沒有,什麼都沒有,阿旭,你信我啊,我和妹妹是血親,我怎麼會故意害她。」
羅旭松開手。
蘇梅摔落在地,摔得她嬌滴滴的喊出一聲痛。
羅旭仿佛什麼都沒聽見,失魂落魄地走到廢墟之中,挖地三尺的繼續尋找,嘴裡喃喃:「為什麼什麼都不剩,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有呢。
我曾留下的印記,證明我在這世界上活過一遭的東西,我都親手丟在炭盆裡,親眼看著火舌一口口把它們吞噬。
我父母已逝,再無牽掛。
既然生來這世上我是幹幹淨淨地來。
那麼走也要幹幹淨淨。
11
也許死亡是最毒的毒藥,不知名,卻有肝腸寸斷的痛楚。
痛得人能發瘋。
羅旭就瘋了。
他突然和蘇梅變得親昵起來。
起先蘇梅興奮不已,還以為自己的好日子終於來了,每日都花枝招展地出門,恨不得告訴全世界,現在她才是名正言順的將軍夫人,羅家少奶奶。
可漸漸地,蘇梅不敢高興了。
羅旭開始給她穿我曾經愛穿的款式,梳我愛梳的發髻。
我和蘇梅是遠親,當初選我替嫁,就是因為我和她有幾分相像。
但我們又不那麼像。
我家生來困苦,不過勉強糊口,我沒有底氣像她這個大小姐,肆意張揚地發泄情緒,我總是懂事的、內斂的、會隱藏的。
羅旭現在要她像我,做我的替身,不許她不像我,甚至不許她笑。
「不準笑。」他伸手捏住蘇梅的臉,逼著蘇梅把翹起的嘴角耷下。
「宛宛從不會這麼笑。」
「她的笑永遠是淺的。」
蘇梅眼中流露出恐怖。
「羅旭,你瘋了?我是蘇梅,我不是蘇宛,蘇宛已經死了!」
「我是蘇梅,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羅旭的瘋還在繼續。
他把蘇梅摟進懷裡,如同情人般的耳鬢廝磨。
嘴裡說出的話讓蘇梅害怕得掙扎,像是一隻被卡住脖頸的兔子,拼命地掙扎,企圖找到絕境中最後的一絲活命希望。
「以後不許這麼說話。」
「宛宛永遠溫言細語,她是恬淡的,從不會張揚。」
「以後不許大步走路,不許大聲說話,不許指手畫腳,不許擠眉弄眼……」
「啪」的一聲。
羅旭的臉上留下一個不算深的巴掌印。
蘇梅害怕地收回手,身體抖如篩糠。
「我不要做蘇宛,我是蘇梅,這輩子都隻會是蘇梅!」
說完,跌跌撞撞地跑出門,躲瘟疫一般,對羅旭避之不及。
這又是何必呢?
就算逼著蘇梅低聲下氣地學我,做我的替身,我也高興不起來。
我早就沒有開心的資格了。
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