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
但沒想到,不過才三日,我就再次見到了皇上。
彼時我剛吃完午食,正撐得慌,索性在白鹿臺的院子裡走來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著我,嘆了口氣。
「娘娘,您總這樣吃撐,對身體也太過損耗了。」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忙不迭地點頭。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應了。
可我總會撐著。
一來是從前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我太明白,挨餓的滋味兒是真的不好受。二來,桌子上的飯食不吃完,我心裡總覺得可惜。
不過是攢一攢肚子,又不是吃不下,總比倒掉好。
豆蔻說,皇上一直都很勤儉的,所以後宮各種份例不會缺,卻也不會盈餘太多。
我不浪費糧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會誇我的。
正這樣想著,就有人來了。
是和慶殿的小寺人,抱玉。
我認識他的,因為豆蔻認識他,且在我之前他們就認識,所以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講究。
「你怎麼來了?」豆蔻有些詫異,抱玉不在皇上身邊伺候著,怎麼來了白鹿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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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一看就是緊趕過來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個禮:「娘娘受累,隨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見見您。」
皇上要見我?
我和豆蔻對視一眼,隻覺得不可思議。
等反應過來,我心裡快活得隻想要大聲叫出來,皇上要見我呢!
抱玉低了聲音:「午時剛過,重就先生就差抱玉來接娘娘,奴思忖著,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蘇中官,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松快下來,和抱玉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隻顧著開心了,也不懂他們什麼意思。我猜著大抵是皇上現在心情不差,想見見我。
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問抱玉:「現在就去麼?」
「可不是麼?」抱玉點頭,「轎輦已經在白鹿臺外邊兒候著了,就等娘娘呢。」
那還等什麼呢,我拉著豆蔻,歡歡喜喜地坐上轎輦趕去和慶殿,上次沒說完的話,這次一定得說完。
可到了和慶殿,皇上卻不在,隻見到了蘇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說皇上要見我麼……
蘇中官對我的態度很好,雖然隻是臉色和緩了些,但已經算是好脾氣了。
他和別的寺人不一樣,是孝宗留給皇上的老人,能幹得很,學問也不比崇文館的大學士們差。
宮中都喚他一聲重就先生。
這些都是豆蔻告訴我的,所以我不笨的,我隻是不聰明。
雖然我是磕過腦袋,但是又沒有癡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記住了嗎?
我隻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蘇中官好像知道,我還理解不了太復雜的話,和我說話的語氣像小孩兒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這裡等一等。」
他仍是嚴肅的臉,隻是聲音真的算得上和藹了:「餓了就吃點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呆呆地看著他,捏起一塊兒點心:「蘇中官……為什麼您對我一點都不兇呢?」
他似乎是沒想到我會問他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不過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竟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說:「因為娘娘是個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思全放在手中的點心上。
雖說剛剛已經吃得很撐,可還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的,軟軟的,甜甜的。
我記著豆蔻的話,吃了一塊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會子離開的時候,可不可以帶走一塊呢。
想著想著我便呆住了,盯著某一處開始出神。
怔愣間。
「聖駕至——」
啊,皇上回來了。
七
皇上一回來,蘇中官便離開了,還順便帶走了宮女們。
很快,偏殿裡隻剩我們兩個人。
我有些局促,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索性就一直沖著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適應,但他看見我並沒有厭煩,還走過來,像那天一樣摸了摸我的頭。
我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又忘了行禮,但是他看著並不曾生氣。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時一樣好呢。
氣氛一時有些滯凝,遲鈍如我,也隱隱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還是皇上先開的口。
「冊子上寫著,你名餘姈,今後我便喚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搖搖頭,直白地告訴他,「我不叫餘姈。」
叫我阿姈,好別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著問道:「那叫什麼?」
「小滿。」我來了精神,特別特別認真地對他說:「你要叫我小滿,因為我隻有這一個名字。」
餘姈這個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親取的,要不怎麼我從來沒聽娘喊過呢。
大概……是庶伯父給我起的吧?
很是不習慣。
不過皇上答應我:「好,以後就叫你小滿。」
我點頭,接著反問他:「那我該怎麼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實我是知道的。
豆蔻寫給我看過呢,雖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裡比劃的,還不忘叮囑我不能往外說。
殷止,多好聽的兩個字呀。
隻可惜,我認不得它們,它們更認不得我。
或許是我問得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學著他剛剛的模樣:「你名殷止,今後我便喚你阿止可好?」
皇上溫聲道:「好。」
心裡悄悄將對他的稱呼從皇上換成殷止,又試著開口:「阿止?」
「嗯。」
皇上應了一聲。
他的脾氣,可真好。
八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
我接過殷止遞過來的橘子,捧在手裡,特別認真地告訴他:「我喜歡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囑過,一有機會,就要告訴皇上我喜歡他,這樣他也一定會喜歡我的。
「為什麼這樣他就一定會喜歡我呢?」我實在不解,迷茫地看著四妹妹,「又為什麼要搶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輕輕罵了我一句,摟住我,「不會有人不喜歡你的。」
「搶到皇上,你就能真正過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隻要是四妹妹說的,那就一定沒錯,我隻需要按她說的做。
況且,人家本來就喜歡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著殷止,又重復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歡你哦。」
「是麼?」殷止好笑地看著我,反問。
「真的。」我以為他不信,極嚴肅地問他,「你記不記得,你去過庶伯父家裡?」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來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對!」我驚喜地拍手,歪著頭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問我,為什麼不穿鞋,還問我,冷不冷。」
說著便忍不住笑起來,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應該是夜間的時候,我跑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七拐八拐地竟也沒見著人來攔我,最後在走廊裡和烏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裡,露出蒼白的一張臉,好像是生病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隻知道這人很好看,直到他皺眉看著身旁的人:「這是哪家的孩子?」
沒有人站出來,於是他又轉頭看著我,眉頭松開,聲音極溫和,他問我——
「怎麼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曉得回話,衣衫單薄,隻能抱著手臂取暖。
殷止便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
似乎是有什麼要緊事,一行人緊接著便急急忙忙離開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給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從來都沒有穿過那般暖和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裡。
她說替我收著,可直到進宮,都沒還我呢。
正惋惜間,殷止似是回想起當日,有些驚疑:「那個孩子,是小滿?」
「嗯嗯!」我使勁兒點頭,高興極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著,隻有八九歲的模樣。」他蹙了蹙眉,「小滿已然十六,當年也合該有十三歲。」
他細細地看了看我的臉,嘆了口氣:「……真的是小滿,那孩子眉心,也有顆小小的紅痣。」
說罷,指尖點了點我眉心。
我乖乖不動,等他收回手去,才繼續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進宮嗎?」
「為什麼?」
殷止極配合地追問。
「那天,庶伯父問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講著,語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說的話一多,講快了便會磕磕絆絆。
「我問新帝是誰,庶伯父說,新帝是曾經的太子。我一聽,是太子呀!便答應進宮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給我披衣裳,問我怎麼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進宮了?」
殷止很是無奈,他搖頭:「愛護臣民,本就是我該做的事情……你還這般小,這宮裡並不是什麼好地方。」
「不——」我打斷他,「是個好地方呢。」
不自覺地沖著他笑了起來,我一樣一樣地數出宮裡的好處:「吃得飽,穿得暖,還有豆蔻和幾個小宮女陪著我玩……」
「這樣便行了麼?」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個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著又繼續說道,「進宮前,我想著,太子人那樣好,當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給他,就可以吃得很飽,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進宮後,我再也沒有挨過餓啦。」
殷止突然咳得厲害,端起茶水飲下緩了緩,才繼續同我說話。
「以前,經常挨餓嗎?」
聽他問起這個,我遲疑地搖搖頭:「也不是。」
「進宮前三個月,沒有一直挨餓的。」
甚至每頓飯都會撐到我肚子脹痛,她們說,我要進宮,可是太瘦了,會很麻煩,便一直喂我吃東西。
「怪不得,生得這般幼弱。」
殷止眼神復雜,憐惜地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湊過去,好叫他更順手。
離開的時候,是殷止親自送的我。要上轎輦時,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體,還有話對他講。
於我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極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對我也真好,我真喜歡你。」
一連三個真字,聽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說完了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方才手邊擺的那盤點心,我能帶一塊兒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