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直到我的身子凍得快要不能動彈的時候,多時未見的德公公才慢悠悠地踱步出來,對我點頭哈腰地笑道:「皇後娘娘!」
我作勢欲要跨入長樂宮,並道:「本宮要見皇上!」
德公公卻好死不死地阻在我面前:「娘娘,皇上說了他不想見你,並託老奴告訴娘娘一句話。皇上說,娘娘若是為了許太妃之事而來,那還是請回吧!」
真是自取其辱!
他果然是想把我活活氣死!
我見不到他,便一句一句地質問德公公:「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外頭等他,早就知道我來求他幹什麼!也是,他的手段我早就領教過,哪裡沒有他的眼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德公公不卑不亢道:「皇後娘娘莫要忘記,您尚在禁足,皇上沒有追究您違旨的過失,已是網開一面。」
我卻不管,隻問道:「他究竟要在裡面待多久?什麼時候肯出來?」
德公公似有些憐憫地看著我:「這個奴才說不好。皇上若有心,立馬便會出來,若無心,十天半個月也說不準的。」
媽的,昏君!
真當我是三歲小孩,蒙我呢!
他不是日日都要上朝的嗎?
天色暮沉,燈火闌珊,幽狹的宮巷內一溜兒的琉璃罩燈遠遠近近地亮起來。寒風愈發地冷,割在身上像刀子似的疼。又晚些的時候,窸窸窣窣的,突然下起了小雪。
我全身凍得麻木,連哆嗦都已不會,耳朵反而變得靈敏,隱約聽見長樂宮內有幾縷絲竹管弦,幽幽地爬過高牆飄了出來。但我冷得已經不想浪費力氣罵他。
直到最後,卻有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道:「皇後娘娘,你怎麼還等在這裡!剛剛傳來消息,太妃已經過身了。」
「什麼?」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問,「太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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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娘娘,您別等下去了。」小太監說著說著竟忍不住抹眼淚,「不止太妃娘娘死了,就連她身邊伺候的宮女蘭心也一頭磕在牆上,跟著一起去了。」
我勉強支撐住自己不知是氣得還是凍得發顫的身體道:「扶我起來,本宮還要回去料理太妃的喪事,不能倒。」
回到未央宮後,剛跨入大殿,三歲的望兒看見我,欣喜若狂地撲入我的懷裡,奶聲奶氣道:「母後,你今天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霧珠在旁笑盈盈道:「小殿下一天見不到娘娘就急得不得了,說一定要等到您回來才肯去睡。」
望兒似乎察覺到什麼,抬起小小的腦袋,疑惑地問我:「母後,你怎麼哭了?」
我連忙拭淨縱橫的淚水:「沒事,望兒這麼懂事,母後就是太高興了,這麼晚了,你快跟著奶娘去睡。」
望兒卻賴著不走:「母後,我聽霧珠姑姑說你去見父皇了,你看到他了嗎?他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
我隻能哄他:「今天我見到你父皇的時候,他說他最近朝政太忙,等空下來就會來看你。他說望兒這麼乖,肯定能體諒他的。」
望兒點點頭笑:「是,我最聽話了。」
哄完望兒入睡,我收起自己的強顏歡笑,冷冷地吩咐:「霧珠,把宮門關了。」
霧珠越覺越不對:「娘娘?外頭的侍衛今天沒有阻著您的道,我還以為……難道您沒有……」
我哽咽著哭腔,寒心道:「太妃已經死了,他不想見我,也不想救太妃。過了這麼久,他仍是耿耿於懷,遷怒無辜,不肯原諒寧王,也不肯原諒我。既然無論我怎麼求他都沒有用,以後我也不會再去求了。」
「娘娘別灰心,您還年輕,路還很長。上次皇上不也冷落了娘娘許久,後來突然一下又變好了……我看得出來,皇上心裡是有您的……」
我畢竟嘆息:「這一次,不同了。他愛誰,我愛誰,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皇帝。可惜這個道理我醒悟地太遲,已經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十四
我待在冷宮太久了,久到自己都渾然忘了日子。是四年,還是五年了?
望兒每日去宮學聽夫子授課,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母後,兒臣今日在夫子那處竟然見到父皇了。」
我緊張得心尖都在發顫,卻故作平靜:「哦,他跟你說什麼了?」
「父皇問了問我的功課,別的也沒說什麼。」
我不死心:「他提到母後了嗎?」
望兒搖搖頭道:「他沒有提到母後,卻提到了貴妃娘娘,他說禹兒也到了認字的年紀,以後要跟著我一起念書。」
禹兒是貴妃誕下的皇子,崔家敗落,上官家卻如日中天。原本我以為,望兒必是將來的太子,但風水輪流轉,再加上皇室對崔家的顧慮,他這個嫡長子的身份竟變得名存實亡,尷尬無比。
望兒見到我憂慮的模樣,安慰我:「母後,你怎麼了?」
我看進他的眼睛,認真道:「望兒,你想當太子嗎?」
望兒點點頭,但帶著一絲不自信:「母後,我能當上太子嗎?」
隨著他年紀的增長,那些哄騙他的話漸漸不管用了。他顯得格外地早熟,用一雙不應該是小孩子該有的眼睛謹慎地洞察四周,仿佛明白這座看似平靜的皇宮其實暗藏洶湧,殺機四伏。
我笑了笑:「能,有母後幫你,你當然能。」
我拉著他的手坐到案前,替他研墨備紙:「你還記得母後教你寫的第一個字嗎?你再把它寫一遍。」
小人兒擰起眉頭,屏住呼吸,一筆一劃,寫得無比工整。
「這念什麼?」
他回答:「崔。」
「是了,母後姓什麼?」
「崔。」
我贊賞地看著他:「好孩子,母後拼死把你生下來,等你以後當上太子,甚至當上了皇帝,都不能忘記,你身上還流著崔家的血。崔家的榮耀也是你的榮耀,你記住了嗎?」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兒臣記住了。」
姑母,阿姣無能,你託付給我的事我沒有做到,隻能把所有的賭注全都放到一個孩子的身上。
望兒自小天資聰穎,不似我這般愚蠢,他不會辜負崔家,一定可以辦到的。
我沒日沒夜地思量對策,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召見了衛淑妃。
以我現在落魄的情況,衛氏完全可以拂我的面子不來,她卻好像仍然尊重著我,過來了。
皇帝重武輕文,衛氏一族如今也如上官家一般風光,隱隱形成對峙之勢。如果有他們支持望兒,並與上官家作對的話,望兒當上太子的把握又多了很多。
但他們怎麼肯無緣無故地幫忙呢?
我向衛氏說明了請求,果然被她委婉地拒絕。我隻有狠下心道:「淑妃,無論皇上多麼寵愛你,多麼關照你們衛家,你以後都不能再有孩子了吧?」
她震了震,不由回想起那些傷心往事:「是,妾不同於皇後這般的金枝玉葉,妾從小不停地勞作,有一年冬天蹲在池邊洗衣服,實在太累了,結果不小心掉進一個冰窟窿。等被救上來的時候,妾的身子已經凍壞了。」
我憐憫地嘆息:「那你願不願意把望兒當作你的親骨肉?」
她不解:「皇後?」
我淡淡道:「我已經擬好一封詔書,等我死後,我會把望兒過繼到你的名下。至於你以後能不能坐到我現在的這個位子,一切還要看你的本事和造化。」
她立刻驚得站起來:「皇後萬萬不可!」
我隻是又問了她一遍:「你願不願意把望兒當作你的親骨肉?」
她柔柔弱弱地看著我,像是無比怯懦的模樣,良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門可羅雀的宮苑重復死水一般的寂靜。秋風乍起,卷起地上的落葉,忽高忽低地盤旋著。無邊的黑暗侵襲過來,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這裡早已成為一座無人踏足的墳墓,無論我苟活還是死了,總歸相差不大。
我怔怔地靠在寢宮門前,出神地道:「望兒去哪裡了?」
霧珠邊理床榻邊回道:「娘娘這是怎麼了?小殿下去宮學,還沒回來呢。」
我苦澀一笑,問她:「霧珠,我關在這裡多久了?我怎麼感覺我好像一輩子都要踏不出這扇宮門了呢。」
我看見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珠,然後回頭對我笑道:「娘娘,你都已等了這麼久,不妨再等等,日子還長,皇上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我嘆了一口氣:「你先出去吧,我要睡了。」
霧珠領命,貼心地放下宮帳,緊了緊塌褥:「娘娘,天氣涼了,奴婢給您加了一床被子,這樣您就不會凍著。」
我點點頭,看她離去後才脫衣上塌,平靜地坐著,從枕邊取出一個瓷瓶,還有一封詔書。
最好的鶴頂紅,入喉的時候無色無味。
十五
我臥倒在塌,僵硬地躺好,靜靜等待毒效的發作。
「皇後!」是他的聲音。我聽說人死前會出現幻覺,但怎麼可能會是他呢?
我不可置信地轉頭。砰,殿門隨之被一股大力踢開,真的是他。他渾身發抖,滿頭大汗,眼神兇惡地像是要殺人一樣。
他怎麼來了?
我有多少年沒看到他了,他果然變了很多,都蓄起了胡子。
真醜,我邊想邊忍不住笑。
他卻沒有笑,上前一把將我握在手心的瓷瓶甩出去,碎了個四分五裂,但無一滴液體濺出來。
他看見了,抖得愈加厲害,迅速地握緊我的臉頰,迫我開口,伸指往我嘴裡挖:「吐出來,全部給朕吐出來!」
我尚沒被毒藥毒死,卻差點要被他癲死。
他發狠了:「你吐不吐?」一掌用力地打在我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