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仰面躺在船上,看向月亮。
曬月的僵屍,竟不自覺地落下一滴淚來。
沈玉堂是好人啊,他何錯之有?
路過鹿塢山,好心埋了一具白骨,結果被妖物纏上,欲要他的性命。
他是人,想要反抗,斬殺妖物,情理之中。
可是,我又何錯之有?
我五歲被埋,一心修不化骨,除卻當年那幫村民,二百多年來,我未曾害過一人。
我們何錯之有,要因這該死的因果,你死我活。
虛情假意的人,和虛情假意的僵屍,演了一出荒誕的鬧劇。
我早就說過,世間種種,不過是蒼狗為菑。
沈玉堂也曾說過,他人之惡已然倍受於身,餘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寬恕自己,而非他人。
沈七郎啊沈七郎,冥冥之中,這是你早已為我指明的路。
你死,我活。
朝廷的官糧貪汙案,追查到了餘杭沈家。
世上根本沒有叫胡狄的糧商,一切為沈家自導自演,勾結戶部侍郎曹桓,吞了秋收官糧。
Advertisement
皇帝的探花郎,亦緝拿下獄。
眨眼間天翻地覆,榮華富貴,不過是一場空。
沈家男丁,一律判了斬首示眾。
婦孺女眷,流放瓊州偏遠之地。
沈母在獄中的第二日,便病故身亡了。
沈玉堂亦死在牢獄之中。
他沒有等到斬首那日,在牢裡自盡了。
我回到鹿塢山,尋了處洞府,躲了近三十年。
轉瞬即逝的三十年。
9.
荒野洞府,有一深潭,潭頂可見皓月。
月影映在粼粼潭水之中,也映在岸邊,我的白骨上。
短短三十年,我便修成了不化骨。
以月亮陰氣為食,也與月亮同壽。
可我是那麼那麼的孤單。
獨自趴在岸邊,看著我的月亮,想著我的狐狸姐姐。
然後黯然神傷,閉目想睡很久很久。
除了這方洞府,我哪裡也不敢去,生怕一道天雷劈下。
直到某日,一隻紅狐狸來到了洞裡,搖身一變,翩翩公子一襲紅衣,眉眼細長。
他和狐狸姐姐一樣,有巴掌大的臉,桃花眼。
我正疑心他是誰,欲將他擒拿,狐狸精哈哈大笑開了口——
「年年,好久不見,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赤源。」
聲音雖是動聽的男子腔調,但我仍是反應了過來:「狐狸姐姐?」
「是我,我如今是男兒身了,你可以喚我源兄,也可以叫我哥哥。」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你不是被道士殺了嗎?」
「騙你的哦,我若不演那麼一出,你怎麼會狠心除掉沈七郎,我早就看出,你對他動了心。」
那桃花眼的男子,一臉陰柔,笑眯眯地看著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沈府書房的那根銀針,確實是青臺觀的大道士給沈七郎的,你自到了沈家沒多久,他便懷疑了你的身份,雖求來了那根銀針,卻放在匣內未曾動過,你曾說沈七郎喜歡了你,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我曾信誓旦旦地說,沈七郎喜歡我,當時的狐狸姐姐,嗤之以鼻。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親口證實,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信了。
我張了張嘴,笑得有些難看:「別胡說了,他才不喜歡我,若是喜歡我,怎會在雞湯中燒了道士給的符紙,還欲用銀針害我。」
「傻年年啊傻年年,我一直說你隻長修為不長腦子,果真是如此。」
狐狸姐姐有些惋惜:「雞湯中哪有符紙,是你自己撐不了那麼久,開始有了隕滅的徵兆,沈七郎確實喜歡你,也確實是好人,他從未想過害你,那時與你完婚,欲行周公之禮,隻是想讓你活著罷了。」
「我不信。」
「信不信的已經不重要了,我如今是這山中的狐仙,號赤源仙姑,狐狸雙性可修,我選擇了男兒身,你如今也修成了不化骨,今後你我二人在這山中一同修行……」
他話未說完,我手中白骨化劍,直接抵在了他喉嚨處。
「為什麼?沈玉堂既然沒想過害我,且已經打算為我赴死,你為何多此一舉,做了那麼多!」
滿門抄斬。
沈家世家宗族,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轉瞬三十年,如過眼雲煙,什麼都沒剩下。
我冷冷地看著他,那名叫赤源的狐狸,勾著嘴角,笑得意味深長:「我都已經將官糧交易給了沈家,不做下去,豈不可惜。」
「傻年年,我們那時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啊,沈七郎若因你而死,必定有天雷降下,指不定將你劈得散架,再修五百年,也不見得能化成人形。」
「如今可好,他死在牢獄之中,殺他的是朝廷,哦不,是他自己。」
「沈七郎自裁而死,你可知道,他臨死之前,見到了他們的陛下,那皇帝是個惜才之人,他願意給他機會,要給他換一重身份,留在宮內為官。」
「我當時心都涼了,以為一切已成定局,一旦他入了宮,我們再沒機會害他,你會煙消雲散。」
「豈料沈七郎拒絕了,他說官糧一案,因家中二伯起了貪念,然舉族之禍,卻因他一人而起,愧對家翁,無顏苟活,唯有已死謝罪。」
舉族之禍,因他一人而起。
我舉劍的手,已然顫抖,可眼前這隻狐狸,沾沾自喜,猶未察覺——
「妙啊,他死得真妙,原有活命的機會,是他自己想死,如此便怪罪不得任何人了。年年你可知道,臨死之前,他還用血在牢獄牆上寫了一個『償』字,日後你不必再躲,沒有天雷追你……」
低笑出聲,我放下了手中的白骨劍,無力地閉上眼睛:「你做了這麼多,皆是為我。」
「自然,我想讓你活。」
赤源笑眯眯地看著我:「山中修煉千年,才遇到你這般有趣的小僵屍,你若修成不化骨,我便改修男兒郎,年年,我們才是一類,我喜歡你,該永遠在一起。」
「承蒙姐姐大恩,才有了我李年年今日之修為,現自願斷去身上兩根浮肋,還姐姐恩情。」
我修了二百多年的不化骨,最終,成也在那兩根浮肋,敗也在那兩根浮肋。
那是身上最軟的兩根骨頭,也是最難修成正果的兩根骨頭。
如今我修成了,又不要了。
自此之後,我會成這世間最沒用的白骨精,再無修為。
赤源來不及阻攔,我已經自毀了那兩根骨頭。
他目眦欲裂地看著我,瘋了一般地尖叫:「年年!為何!你為何如此!世人在我們眼中應如蝼蟻一般,轉瞬幾載,日月輪回,唯我們才是這世間主宰,你為了一個小小的沈七郎,修為也不要了!」
「是,一個小小的沈七郎,可他良善,赤誠,他既真心待我,我李年年便該回以真心。」
我慘笑了一聲:「世人皆如蝼蟻,你我其實亦是蝼蟻,這世間從無主宰之說,萬物並育不該相害,這是沈郎教會我的道理,我醒悟得太晚,今後會離開鹿塢山,你我從此不會再見。」
10.
人間又過十年。
我混跡在錢塘一帶,聽聞了很多故事。
臨安縣令的母親病了,老人家壽終,享年六十歲。
人人都道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人。
她姓趙,原為江幹赴臺家的千金小姐。
自幼嬌生慣養,十五歲時家裡給訂了一門親。
人都道她那未婚夫出身世家,中過探花郎,是個姿容俊美的謙謙君子。
未婚夫京中為官,在她十七歲那年,原是要上門提親的。
結果意外喪父,守孝三年。
趙小姐實際隻等了一年,未婚夫突然修書一封,直言為父守孝,恐耽誤了小姐大好年華,要取消婚約,請小姐擇婿另嫁。
因這封信,赴臺大人惱羞成怒,自此斷了兩家的故交,再無往來。
一年後,那未婚夫就因家中牽扯了官糧貪汙案,被抄斬了。
震驚之餘,趙小姐又很慶幸。
她後來嫁到了離家不遠的臨安,夫君亦是年輕有為,疼她護她。
再後來兒子成了縣令,母慈子孝,兒孫繞膝。
……
錢塘多畫舫,也多酒坊,晚上很是熱鬧。
我迷戀上了人間的酒。
興許是因為沒了修為,那酒喝下去,隱隱有些醉意。
然後我在酒坊看到街上路過的一老妪。
她已經很老了。
可我仍一眼認出,她是秋實姐姐。
沈家抄家後,如她和霜兒這般的府內僕役,都被遣散了。
秋實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手裡挎著一籃子,還牽著一幼童。
她日子可能過得不太好,祖孫二人皆衣衫褴褸。
我追上了她,在城外幾間破爛的屋舍前,敲門討水喝。
開了Ŧű̂ⁿ門,請我進屋,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細細端詳,眯著眼睛對我道:「姑娘,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我笑著看她,沒有說話。
她像是怕我不信,顫巍巍地起身,從裡屋拿出一幅畫來。
泛黃的畫軸,緩緩打開,是一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果不其然,那畫中仙子,與我容貌相似。
落款熟悉的字跡,除卻沈七郎的名字,還有道梅仙子四個字。
秋實感慨地對我道:「別看我老婆子窮,年輕時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呢,我服侍的那家公子,人可好,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有善心的人,謙和有禮,從不輕視下人,遇到難處去求他,能幫的他從不推辭。」
「公子是官,後來家中牽扯了案子,被抄家了,唉。」
秋實顫著手,想要將那畫兒收起來。
「我後來去牢獄看他了,你知道這畫上的姑娘叫什麼嗎?她叫年年,公子喜歡她。」
「抄家之前她就不見了,他找了她很久,沒找到,後來死在了牢裡……他臨死前其實還想著見她一面,年年沒有來,公子跟我說過,不怪她。」
我低著頭喝一碗水,旁邊的小孩伸出髒兮兮的手,落在我眼睛上,他說:「姐姐,你怎麼哭了?」
十裡長河,遊船畫舫,有花娘在彈琵琶,唱的是梅花引,歌聲隱隱約約——
花一弄愁,映月憂,朝霞秀。
啜玉露香幽,欲藏還露,脈脈含羞。
梅花二弄淚秋,祥雲遊、青鳥探看留。
……
(正文完)
【番外:白骨小梅】
人間三百多年,一眼望去,瞬息萬變,過眼雲煙。
殺伐禍亂,朝代更換,歷史波瀾壯闊又觸目驚心。
我等了那麼久,終於又見到了他。
民國二十五年,華北戰事不休,天下生靈塗炭。
彼時日本兵尚未進入北平城。
我名叫小梅,在街上開了一家燒餅鋪子。
世道亂了,大批難民湧入城內避難,哀號一片。
深夜,夜遊神兄弟幾次從街上走過,急匆匆告訴我:「人間不太平,陰曹的鬼魂都收不過來了,你莫要在此逗留,上面不許妖怪作祟,當心誤斬了你。」
他們實在多心,我如今雖為白骨精,除了不會老,與常人無異。
一個沒了修為的妖物,如何作惡?
反觀我的燒餅鋪子,亂世之中,因難民太多,經常被搶。
有時連我也會被推搡在地。
不過那時好歹還能撐下去,糧食雖貴,總還買得到。
不像一年之後,日本人入城,成立了公會,本地商會開始計口售糧,混合面都難買到。
我第一次見到謝承禮時,如同幾百年前初見沈玉堂。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謝承禮正值父喪。
不同的是,他父親是商會主席,在大街上被人捅死的。
謝家世代經商,民國二十五年,四鄉農民湧入城內避難,無家可歸。
城內商會成立了「臨時救濟所」,建了粥廠和暖廠,謝父身為商會主席,態度強硬地要求各商戶捐糧捐錢。
不久之後,他便在街頭被刺殺了。
隨後從學校歸家的謝家獨子謝承禮,接手了整個謝家的生意,以及混亂不堪、藏汙納垢的商會。
他其實與沈玉堂一點也不同。
那時粥廠秩序混亂,因謝父死後,商會出粜的糧食越來越少,不再顧難民死活。
亂世下的暴動,頭破血流。
鬧事的難民開始在街上哄搶,商戶開始打人。
我的燒餅鋪子又被搶砸了,人也被推Ṭū¹搡在地。
謝承禮便是這時出現的。
除了一張臉,他與沈玉堂完全不同。
穿黑袍藍褂,長身玉立,氣質佳絕,看上去儒雅又斯文。
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神情高冷,不苟言笑。
面對街上的暴動,他很不耐煩地摘下眼鏡,對身後站著的幾十名持棍大漢,說了句:「打!」
無論是難民還是商戶,但凡不老實,全部狠狠地打。
街上亂作一團,我那時正被人推搡在地,冷不丁地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我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我呆呆的喚了一聲「公子」。
謝承禮挑了下眉,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接著將他那副眼鏡,遞到了我手中:「替公子拿著。」
聲音一貫的低沉悅耳,還隱隱含著笑意。
轉瞬,他便卷起了袍褂袖口,撿起不遠處一根掉落的長棍,走向那幫鬧事的人,棍子挾風,猛然出擊,狠狠地打在皮肉之上。
連打帶踹,他眯著眼睛,表情那般的兇狠,陰沉。
後來,街上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