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流昭並不隻給我剪,連她自己那一頭長及腰間的烏發,亦被她抄起剪子,修得七零八落。
隨後,她又去院中尋了一捧鍋灰,將我們的臉頰與額頭塗出一塊塊黑色,又換上另一身帶出來的粗布麻衣。
裝扮至此,便是我們混在人群裡,同前來尋找我們的官兵擦肩而過,他們也始終未能發現。
先是馬車,後又換成馬匹,我與許流昭向西逃了數百裡。
月色薄紗般輕柔地落下來,夜風吹過樹梢,傳來沙沙的聲響。
哪怕我渾身酸痛,柔嫩的掌心被韁繩勒出血,沿著繩索滴滴答答往下落,也不敢有半分停留。
可是。
我卻從這股疼痛中,體會到幾分難以言說的奇妙感覺。
此刻尚且形容不出來,隻覺得隨著錦衣華服和金銀珠寶被剝落,有無形的枷鎖也從我身上,一點一點地遠去了。
我隻記得月色下,許流昭的眼睛,像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又像是懸在更遠處、能與月亮爭輝的星星。
8
那天夜裡,因為下雨,我與許流昭終於停下,歇在了城外一所破廟中。
她尋來幾根柴火,一把稻草,點燃後,與我席地而坐:「等明日進城,我尋個醫館,給你的手上藥。」
我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後:「其實也無礙,並不是很嚴重。」
實際上,那傷口被粗粝的韁繩反復磨損,已經是一整片血肉模糊的光景。
多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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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明明是最怕疼的。
縱然隻是不小心磕Ŧū⁺到桌角,也能痛得直流眼淚,林肇還開玩笑似的說我嬌氣,見我哭個不停,才抱著我哄兩句。
而如今。
門外雨驟風急,我盯著眼前跳躍的火焰,輕聲道:「你既然說,我是一本書的人,再將那本書裡的事情多說些吧。」
許流昭隨意講了幾件,聽得我身體僵硬,不由自主地面色發白。
「為什麼要這樣?」
大腦一片混沌,我茫然道,「既然他們這般待我,沒有絲毫尊重憐惜可言,我又怎麼會喜歡他們……」
「你看,你光是聽一聽書裡發生的事,便覺得無法忍耐。若是如今你仍在京城,便要親自經歷這一切了。」
許流昭拈起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令它燒得更旺,「至於喜歡,你若真的喜歡上他們,才是不正常呢。」
我抱著膝蓋倚在破舊佛像邊,伴著雨聲,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
雨聲停了。
一股熟悉的龍涎香氣息傳來,我有些困倦地睜開眼,對上一張唇邊帶笑的臉。
皇上司長澤正站在我面前,用一種打量獵物的眼神看著我:「卿卿,你叫朕好找啊。」
我渾身冰涼,一霎間從夢中驚醒。
不遠處,許流昭已經被隨行的官兵死死按住,跪在了地上。
見我驚惶至極,司長澤神情愈發滿意,眾目睽睽下,他忽然伸手撕開了我的衣服,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頭。
「卿卿做錯了事。」
他輕而易舉就按住了我全力掙扎的手,將衣裙一路剝開,「分明是你主動送上來勾引朕的,如今就這麼逃了,朕是不是該懲罰你?」
「我是林肇之妻,林肇是你的臣子——」
話音未落,他一口咬在了我嘴唇上:「林肇?他戰死沙場,為國捐軀,朕會好好嘉獎的。」
力氣的懸殊與皇權的至高無上面前,我的掙扎是如此無力。
「司長澤,你他爹的放開她,放開她聽見沒有!」
我眼神失焦地盯著破廟的天花板,耳畔傳來許流昭聲嘶力竭的、滿是恨意的聲音,「畜生!昏君!賤種!你有什麼本事衝著我來,折磨程卿卿算什麼?!」
她瘋了一樣地從禁衛軍手下逃脫出來,卻又被拖回去,被人用刀生生打斷腿骨,癱軟在地。
司長澤漠然地回頭看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了,拖下去,別打擾朕的興致。」
我和許流昭,千辛萬苦,幾乎是放棄了所擁有的一切,忍著萬般疼痛,才好不容易獲得的一點自由,和對未來生活的向往。
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摧毀殆盡。
這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
「程卿卿,卿卿,你別害怕。」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劇痛襲來,我終於也昏了過去。
10
再醒來時,我已經回到京城。
隻是不在將軍府中。
屋內繚繞著濃重的龍涎香氣味,我幾乎快要抑制不住地吐出來。
見我醒了,坐在床邊的司長澤似乎長舒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著我,眼中帶著幾分憐惜:「還好,卿卿醒了。你高熱不退數日,朕心中記掛不已,連上朝都不能專心,卿卿好起來後,可要補償朕。」
「卿卿,如今林肇已經死了,再無人可以阻擋朕與你在一起。等你好起來,朕會封你為貴妃——皇後已逝,朕膝下子嗣單薄,唯有一公主,朕的太子便由你來生,好不好?」
我失神地盯著頭頂奢靡的碧紗帳,嘴唇顫動了兩下:「……許流昭。」
「許流昭呢?」
司長澤笑了笑,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頰:「卿卿,朕知道,你心裡是有朕的。是她妖言惑眾,挑唆你逃離朕的身邊,朕已經判了她凌遲之刑。」
凌遲之刑。
許流昭,你再不怕,也忍不了這樣的痛吧?
「你放過她,你放她出宮……」
我抖著聲音說,「隻要你放了她,我就做你的貴妃,我什麼都聽你的。」
司長澤笑意未變,手卻猛然掐住了我的脖頸,滿意地看著我臉色漲紅,咳嗽不止:「卿卿,你本來就該乖乖聽話。記住,奴隸是沒有資格和她的主人談條件的。」
仿佛某種無跡可尋的詭異力量,即使受了那樣嚴重的傷,我的身體還是一日日飛快地好了起來。
到了行刑那日,司長澤特意帶我去觀刑。
眾目睽睽之下,許流昭被推出來,綁縛在木架之上。
她渾身斑駁的血跡,臉頰凹陷下去,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唯有那雙初見時就驚住我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我想起那天夜裡破廟中的火堆。
風吹進來,雨落進來。
而那火焰搖曳跳躍,卻始終不肯熄滅。
「許流昭,許流昭……」
我喃喃念著她的名字,嘴唇快要被咬出血來。這聲音明明輕得落在風裡,一吹就散,她卻仿佛聽到了什麼,抬眼向我看來。
「程卿卿……你別怕。」
她還是這麼說。
這話她同我說了好多回,哪怕自己已經身處這樣的境地,依舊記掛著我。
說到底,是我太過懦弱無能。
司長澤站在我身旁,於廣袖之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輕聲道:「卿卿,好好看著。」
「隻要你乖乖待在朕身邊,便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若你再不聽話,便是朕千般萬般喜歡你,也不會縱容。」
有人亮出一柄銀色匕首,刀刃薄如紙張,從她肩頭削下一片薄薄的血肉。
凌遲三千刀。
每一刀都是如此。
若她快要昏過去,就潑下一盆鹽水,令她清醒。
我張了張嘴,終於哭喊出聲:「許流昭,你別怕!」
「許流昭,你別怕!」
一聲又一聲。
十餘尺的距離,許流昭抬起頭來看著我,那雙眼被風雨侵蝕,火焰搖搖欲熄。她望著我,艱難地張開嘴,一字一句道:「程卿卿……」
「你別哭,別為我……掉眼淚。」
「我是要去一個平等自由的世界了,那正是我來的地方——終有一天,你也能抵達那裡。」
「屆時再會,把酒言歡……」
我哭得渾身發抖,司長澤不耐煩地吩咐:「聒噪。割了她的舌頭。」
許流昭嗤笑一聲:「天子又如何,你弑父殺兄得來皇位,殘害忠臣,強奪臣妻——司長澤,千百年後史書留名,你必遺臭萬年!」
司長澤大怒,一甩袖,就要再吩咐些什麼。
我卻趁著這一息的空檔,猛地掙開他的手,撲到許流昭面前。
然後。
抽出一旁放置的匕首,猛然地、決絕地刺進她心口。
「許流昭——!」
這一聲,悽厲如杜鵑啼血。
她偏著頭,眼中漸漸失去神採,唇畔笑容卻明亮柔和:「做得好,做得好,程卿卿……」
「不要再哭啦……」
11
大概是為了懲罰我給了許流昭一個痛快。
那天晚上,司長澤粗暴至極,給我下了藥,幾乎折磨我至死。
到最後,他一邊掐著我脖子,一邊用力抽我耳光:「程卿卿,你認清現實!若不是你生性淫賤,朕怎會被你引誘,又怎麼會連丞相都被你所惑?」
我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又松了手,換上一副柔情似水的面孔。
「卿卿,別哭,朕是喜歡你才會這麼做。你可知那些老大臣恨不能排著隊,將他們家中的女兒送來後宮侍寢,朕卻一個都瞧不上?」
他抬手,輕輕撫過我的頭發,語氣不滿:「朕記得,從前卿卿的頭發如綢緞般光滑柔美,如今卻被剪得亂七八糟,實在可恨,那許流昭真是死有餘辜。」
我沒有開口,隻是腦中又一次記起許流昭說過的話。
她說:「在他們三個眼裡,你是布匹,是珠玉,是權勢的代表,是戰利品之一,唯獨不是一個人。」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可我早已知曉,又為何要用她的死,將這個答案再告訴我一遍?
因著司長澤的折磨,我又大病了一場。
這一次要嚴重許多,幾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被請來診脈。
他們說,我受了驚嚇,且藥效過後受了不輕的傷,需要好好將養著,不然可能會留下病根。
太醫走後,司長澤屏退左右,俯下身來,親昵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卿卿放心,前日是朕太Ṱũ₅過莽撞,如今你還在病中,朕不會再對你做些什麼了。」
他命宮女煎了藥過來,吹涼了,一勺勺喂給我喝。我亦聽太醫說了,司長澤吩咐他們在藥中加入大量的何首烏,為的便是將我滿頭青絲養到從前那般模樣。
可我已不想再要。
人一旦嘗過了自由的滋味,再精致華美的金絲牢籠,也隻是牢籠而已。
隻是我什麼也沒說,按照太醫的囑咐,一碗碗地喝藥。
司長澤來看我時,十分滿意:「卿卿如今倒是聽話。等你好起來,朕便封你做貴妃。」
我強撐著坐起身,仰頭望著他,嗓音低柔:「我不要做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