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
那晚爸爸拉著她說了很多好話,晚上呼嚕打得都更香了。
媽媽摟著我睡在隔壁雜物間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說著: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以後也會好的,是不是?」
我問:
「那現在呢?」
她轉頭緩緩看向我,眼角一片濕潤。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沒有你的時候他對我真的很好,要是沒有你,要是沒有你會不會……」
我沒有說話,隻是深深看著她,眼裡寫滿了哀傷。
我原以為這顆心已經不會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抱住我,搖頭解釋:
「清清,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媽沒有那個意思。」
直到我睡著,她都在低聲自言自語。
第二天下午,放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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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推開臥室的門,媽媽穿著嶄新的白裙子,閉著眼靜靜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頭頂的墻上掛著他們的婚紗照。
鮮血順著媽媽的手腕一點一點往下滴,快要滴幹了。
地上是一攤半幹的血跡。
身體也變得僵硬。
媽媽自殺了。
她死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裡。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媽媽總是認為下個春天它就會發芽,最後聚滿的期待落空,身和心一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報和補償,語言上的道歉隻是苦肉計,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諒。
但是媽媽從來都聽不進去。
這年我十一歲,以後就再沒有媽媽了。
從此生活的風雨都向我襲來。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一人承擔。
再也沒有人抱著我入睡,再也沒有人會喊我清清。
屬於媽媽的馨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的煙酒臭味。
媽媽走後,爸爸不但沒有傷心,反而怒罵她不知好歹,連個體面的葬禮都沒有為她舉辦。
每一次酗酒後的拳頭將我打倒在地,隨之站起來的是對他徹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報警。
我曾天真地以為報警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他被關個三五天,出來之後的怒火更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暫性失明。
無數次頭暈目眩間,我一度以為自己會死掉。
可悲的是,沒有。
可能是因為,他應該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懦弱不敢還手。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看見他就會忍不住渾身發抖。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怕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這種恨意支撐著我搖搖欲墜地活下去。
日子過得就像一攤爛泥。
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息。
因為家裡窮,沒有媽疼,沒有爹管,成績一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裡被同學欺負的對象。
他們把我當成口中的談資,一邊孤立我,一邊嘲笑我。
語言上的暴力,其實絲毫不遜色於身體暴力。
他們沒有動手打我,卻一樣讓我渾身發抖。
課堂上,我回答問題,她們目光鄙夷,說我聲音真賤,故意夾起來說話。
下課後,我去衛生間,她們大聲討論,說我姿勢奇怪,故意扭著腰走路。
在我背後貼紙條,扔我的作業本,給我起各種外號羞辱。
她們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們不知道胸部剛發育時,我自己摸索著經歷的害怕、羞恥和無奈。
我沒有媽媽教。
不知道這個年紀她們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為了省錢,我穿的是媽媽的內衣。
4
校園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邊坐著一個智力低下的男同學。
他家境不好,和我一樣是走讀生,但是他有個十分疼愛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幹幹凈凈,雖然帶著補丁,但聞起來香香的。
他的書包裡,每天都有他奶奶給他煮的雞蛋和飯團。
如果說,他們對我還有所收斂,那對他就是惡意的傾瀉和欺凌。
仗著那個男同學單純,他們把他騙到廁所裡,讓他喝臟水臟尿;他們一面罵他傻子,一面又搶走傻子僅有的零花錢;他們把全班的值日活動都丟給了他,威脅他隻有把活幹完才能回家。
他們說,這是朋友之間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沒有人在意他叫什麼,大家都稱他傻子。
於是傻子每天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錢上供,把這群大爺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費,即使雞蛋和飯團被他們踩爛了,他也會吃幹凈,然後帶著一身腳印回家。
他奶奶年紀大了,隻能每天多撿點垃圾賣錢,給孫子多些零花錢,讓他過得好點。
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我撿垃圾時碰到過他奶奶。
是一個很和善的老人,眼神慈藹。
和那個傻子一樣。
可是人善被人欺。
我自身難保,能做的隻有在他被拖進男廁所時喊一句「校長來了」。
為什麼不喊老師來了,因為老師不管。
在他被踩一身腳印時,幫他撣掉身上的灰塵,確保回家不會那麼明顯。
冬天放學後幫他打掃教室,讓他先回家。
因為天黑得早,他奶奶會擔心。
他和我不一樣,家裡沒人等我,卻有人為他亮著一盞燈。
沒有避風港的小孩是不會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發現其實他沒那麼傻。
他叫安齊,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分得清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
在我幫他忙時,他會和我說謝謝,然後第二天也給我帶一份早飯。
他每天都有一根火腿腸作為零食,以往他都是沒進學校就偷偷吃了,後來他會帶到學校裡偷偷和我分享。
他一半,我一半。
因為他們都笑他臟,所以他把吃的遞給我時,眼裡閃著小心翼翼。
他說:「我不臟的,這些很幹凈,你別嫌棄我。」
他說我是他的好朋友,班裡唯一的朋友。
他說如果他不聽話,他們就要去欺負奶奶。
因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裡的第二個傻子。
從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們口中頻繁出現的唐傻子。
他們說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們說兩個傻子在早戀。
他們在我的作業本後面寫上「傻子的老婆」。
問我什麼時候嫁給那個傻子。
他們張狂大笑,猶如一個個從地獄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與惡,涇渭分明。
初二下學期,班主任換了,是一個年輕的女教師,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課本上所說的「傳道授業、經師為師」。
她很嚴厲,但也很公正。
她什麼都管。
每周都開班會,強調嚴禁任何形式的校園暴力存在。
和她告狀是有用的。
於是,我不用再被開低俗的玩笑,安齊不會再帶著一身傷回家。
他很開心,他說為了感謝我幫他告狀,明天給我帶一整根火腿腸。
我說好,那我明天也給你帶個小禮物。
我們都在為遲來的正義歡呼。
安齊喜歡學校南門口賣的氣球,特別是懶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錢都被搶了,他隻能看不能買。
於是,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學校。
五塊錢的氣球,我用省下來的錢,給他買了兩個。
我等了很久。
那個位置始終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聲音哽咽地在教室裡通知大家。
「同學們以後過馬路一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齊同學不幸被闖紅燈的貨車碾壓,司機肇事逃逸,他當場不治身亡。」
一瞬間,各種目光投向我。
我呆滯地坐在位置上,大腦僵滯到無法思考。
等回過神,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面頰。
明明,明明昨天還好好的啊。
我們還沒來得及慶祝。
我們還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
我還沒有把他喜歡的氣球送給他。
我還沒有告訴他,他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怎麼,一切就來不及了呢。
他奶奶來學校收拾他的遺物,老太太眼眶紅腫,手都在發抖。
我幫她把東西搬上三輪車。
她泣不成聲,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兩根焐熱的火腿腸,放到我手心。
「小齊他說,他說他今天要給他最好的朋友兩根火腿腸。從昨晚就開始念叨,讓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照顧小齊這麼久。」
「他這輩子啊,算是沒什麼福氣,走在我這個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這一端,看著蹣跚的背影艱難又緩慢地推著三輪車,身上空蕩蕩的衣服在風海中飄搖,仿佛下一秒就會傾覆的木舟。
兩邊的車把處系著懶羊羊氣球,在天上擺動。
直到最後一絲身影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一晃一晃,像是安齊在跟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