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慌亂遮住我又發紅的臉,沉默地搖搖頭。
他便不再多說。
我娘私下裡偷偷同我說:「夢嬌,平日裡你素來懂禮數,今日怎麼如此拘謹?方才李大人關切你,你合該說聲謝謝。莫非,你是怕李大人?」
我猶豫了一下,撒謊般點頭,又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看向旁處。
餘光中,一角月白色的布料匆匆從牆角掠過,快得像是我眼花看到的錯覺。
我娘嘆了口氣,體貼地找了個借口,讓我繼續在院子裡賞花,不用再管應酬的事。
李府的院子極大。
我心事重重,又被花迷了眼,差點走錯。
幸好處處都有僕役領路。僕役領的路不是我來時的路,我正左右打量時,卻恰好迎面撞見了李紀辭。
我連忙低頭行禮,李紀辭淡淡點點頭,便與我錯身而過。
我站在原地,忽然就想到,我與他緣淺,這次拜訪,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他了。
也不知從哪生出了勇氣。我猛地轉頭。
他進了書房,我卻不敢進去。
隻定定站在門口,聲若蚊蚋般說:「李大人,多謝您。此番若沒有你,我哥定然不能順利出獄。我……會一輩子記得您……的恩情。」
李紀辭良久沒有出聲。
我懷疑是我聲音太小,他壓根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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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我猶豫是不是要再說一次時,我聽見李紀辭淡淡說了聲:「不必。」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身子半冷半熱,既滿足,又失望。
我想,是詭譎的夢境嬌養了我的心,讓我的欲求越發過分,使我竟然開始渴望,李大人能夠淡笑著開門與我對望,再叫我一聲「嬌嬌」。
我轉過身,克制住所有湧動的心緒,默然離開。
那晚,我又開始做夢。
夢裡的李紀辭分外開心。
但我知道,這隻不過是我一個人的幻想。
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貪戀地抱住他,親了親那枚桃兒似的胎記。
真奇怪,也不知道我為何會夢見李大人長這枚胎記,不過確實好看。
我在夢中衝他說:「李大人,多來看看我吧,我很想你。」
等天明夢醒,我安靜地躺在床上,隻覺得胸口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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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長是頭一個發現我不對勁的人。
他問:「小妹,你最近怎麼蔫得像病貓子似的?」
我怏怏說道:「有些多夢難眠罷了。」
我哥人好,找來郎中替我診脈。
郎中自然診不出個所以然,開了幾副補氣血的中藥,便隻當作補藥來吃。
我哥想著許是因為我長久沒出去轉轉了,所以他幹脆推了一幹朋友的邀約,陪我去進香,騎馬,逛夜市。
隻是,他也不知道真實緣由。
我還是在斷斷續續地做夢,隻不過夢中的李大人與我越來越熟悉,越來越溫情。
某次聊天,我哥偶然提到了李紀辭。
「對了。李紀辭倒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前些日子,我與朋友在熙椿樓吃飯,恰好遇他與同僚吃酒,Ṫṻ₆他還問了我一句好。」
我壓住悸動的心,故作鎮定地問:「他怎麼問的?」
我哥沒心沒肺地隨口答:「問好還能怎麼問,自然是問謝兄安好?家人可安好唄。我就說,一切都好,有勞大人惦記。小妹,你以為你哥真不懂人情世故,還真會仔仔細細把咱家情況給李大人說一遍,惹他厭煩?」
我搖搖頭。
話題既然引到了李紀辭身上,我哥這個八卦性子便難免意猶未盡,總要往旁處扯一扯。
他說:「以前倒沒發現李紀辭倒是個好人。我隻記得他在學堂時,總坐在最後一排,也不愛與同窗說笑。」
最後一排?
我皺眉,模糊的記憶湧上心頭,回憶裡,有個面容模糊的清瘦少年,總是低著頭溫書。
我有幾次去學堂給我哥送吃的時,見那人孤零零一個,有些可憐,便也分給了他些點心、湯婆子。
那人,原來正是李紀辭?
我正覺得心緒波動時,我哥搓著下巴感嘆:「當初多少人嫌棄他家世清寒,如今倒有許多人想著和他攀門親事。不過也怪,李紀辭年歲也到了,長得也是一等一的俊俏,紅鸞星卻是一星半點兒都不動。」
我下意識心中有些高興,但又克制住自己——他就算現下沒有婚約,也未必未來就與你有緣分。你難道忘了,先前李大人可是對你分外冷淡,更罔論生情。
9
我哥不比李紀辭聰穎,但經過那一次牢獄之災後,人也確實懂事好學了不少。
他潛心讀書,近來寫的幾首詩倒頗有水平。
我哥一高興便忍不住顯擺,幹脆宴請眾好友,在府內擺了行令宴。
他還顧念著上次李紀辭主動與他搭話的事,此番便也厚著臉皮邀了他。
本隻是抱著僥幸心理試試,但沒承想,竟然真請來了這尊大神。
李紀辭要來赴宴的消息一經傳出,我哥這頓行令宴便頗有頭臉。京中一些知名的大拿都主動遞帖赴宴,隻不過大家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上回李紀辭斷案如神,狠狠折煞了二皇子一黨,等同於最忠心的太子黨。
陛下年事已高,太子依賴李紀辭,他若登基,李紀辭便是最得意的近臣。
行令宴那日,月光如洗,良辰美景。
李紀辭在賓客之中,如眾星捧月。
我坐在水亭裡,隔著被夜風吹拂的簾子,遙遙偷看他。
他似乎清瘦了一些,眼睛卻依舊那麼明亮。
同席的人,有人穿了同他相仿的衣服,可沒有一個有他那樣的氣質。
也許,並不是因為李紀辭氣質有多麼特別,而是因為他在我眼裡就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
我心不țű̂⁰在焉地飲了一口酒。
就像是福至心靈一般,李紀辭忽然轉過頭,順著被夜風吹落的花瓣飄落的軌跡,他的目光精準地與我相接。
我下意識移開視線。
隻覺得心跳大到耳膜鼓動。
我終於沒辦法否認,沒辦法忽視那麼一件事情——
我鍾情於李大人。
思念深如刻骨,輾轉不可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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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別坐在水亭了,小心著了涼。王家幾個妹妹都過去一起作詩了,你也一塊來吧。」我哥招呼我。
我便坐到院子中。
幾排紗簾隔開Ţù⁷男賓和女賓。
各人的模樣雖朦朧不可看清,可聲音卻無比清楚。
我能聽到簾後斟酒與說笑的聲音。
更巧的是,我坐得離李紀辭很近,近到我能聽到他淡淡幾句客套的推辭。
他不作詩,不評詩,隻闲闲飲幾口酒。
但眾人自然不會放過他。
幾輪酒過後,便有喝醉的同窗大著膽子說:「趙兄,你和李大人是老相識了,難道李大人從小就這般老成穩重?」
李紀辭不言不語,坦然地任由別人打趣。
我低頭,心中想,他看著莊嚴,沒想到性子如此好。
有人誇他年少時刻苦用功,日日學到極晚才睡,又極早便起。
有人說他有些不解風情,考得功名後,便一心處理公務,絲毫沒有半分男女旖旎之事。
有人說他少時嘴笨,故而少言。
說來說去,興許是顧念著還有女賓旁聽,所以言辭都分外委婉收斂。
但酒過三巡,一些小姐困乏,陸陸續續離開。
我低著頭,沒有走,隻推脫說自己不困,懷揣著私心,想多聽些關於李紀辭的事情。
又有人醉醺醺,說漏了嘴:「你們不知曉,別看咱們李大人冷冷冰冰的,他胸口有枚桃兒樣的胎記,小時候被我嘲笑時,還偷偷哭過。」
桃兒樣的胎記?
這句話,卻讓我驟然想到了一個又一個,越來越旖旎,越來越清晰的夢。
「哎?」我下意識驚呼,停下了酒杯。
晚風靜默,男賓亦靜默。
以至於我這聲詫異無比清晰。
周遭旁人以為我是被什麼飛蟲驚了神,不甚在意。
但我不知道,隔著簾子,原本淡然,任由別人攀扯的李紀辭正緩緩飲入一口酒。
酒喝到一半,忽然愣住,繼而猛地停下酒杯。
他神情空白,先前那種渾不在意的雲淡風輕蕩然無存。
他僵硬地,極為緩慢地咽下那口酒,然後以一種堪稱引頸受戮的絕望心態轉過頭來。
那奇妙的夜風如同看好戲般恰時狂作,把紗簾吹得恨不得飛起來。
我的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李紀辭眼底。
慧眼識炬、明察秋毫的李大人隻需要一息,就能輕而易舉地捕捉到我臉色中的驚詫、迷茫、疑惑。
而他隻需要又一息的時間,就能輕而易舉想清楚我發出驚呼的原因。
「啪。」
酒杯被打翻,酒液四溢。
醉酒的眾人紛紛看向李紀辭。
有人性格大條,醉醺醺大著膽子打趣:「李大人,你不是素來海量,怎的吃酒吃醉,竟然把酒杯都打翻了?」
但當他抬頭看清楚李紀辭的神情時,所有打趣的心思便都收住了——
威嚴不容侵犯的朝堂修羅,大理寺的鐵面判官,李紀辭正面若桃花,羞恥而驚慌。
而我聽到了那邊的響動,循聲望去,恰好看見李紀辭紅成一片的臉。
等等……
他怎麼會突然如此激動?
等下,說起來,就算是我夢到李紀辭,也不會連他胸口的胎記都夢得一清二楚吧。
這簡直不像是夢,簡直就像是……
我猛地站起身,瞪大眼睛盯向李紀辭。
看他的神情,莫非他也夢到了和我同樣的夢?!
那這不就是……
我的臉也徹底紅了。
李紀辭和我沉默地大眼瞪小眼。這短暫的一瞬,終於讓我哥察覺出不對勁,他連忙走過來,用披風擋住我。
「抱歉各位,小妹吃醉了酒,我先送她回去,招待不周,望各位詩友海涵!」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院子。
當晚。
當我意識到我又進入了那個熟悉的夢境後,我的心情極其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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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李紀辭沒有抱我。
他抱著頭,坐在床尾,形容很是挫敗。
我捂著臉,也屬實不堪再直面他。
我想,此時此刻,我們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到底在夢裡幹了多少孟浪的事情?
我哥說李紀辭尚未婚配那晚,我在夢裡抱著他,問他要不要做我的郎君。
我偶然聽聞李紀辭為了辦案,徹夜不歸時,我在夢裡與他在公案前縱情聲色。
更糟糕的是,我說過很多遍「李大人,我好想你」以及「李大人,你可否也鍾情我?」。
我想到此,真是無比後悔。
我娘曾教我鸚鵡前頭不敢言,但沒人教我做夢時也要給自己留點餘地。
誰曾料到,夢竟然還會成真。
而我不知道的是,李紀辭此時此刻,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他的心情甚至比我更加懊悔。
他想起他叫我嬌嬌,他想給自己一刀。
又想起被喚郎君時,自己笑得如春水桃花,渾然不值錢的模樣,他又想給自己一刀。
他想起自己幹過的所有孟浪的、猖狂的,甚至出格的事情,便恨不得拿來虎頭铡,把自己切個碎碎平安。
李紀辭是個沉默寡言的,但他並非不愛言語,他隻是年少窘迫,導致有些自卑,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把旁人嚇走。
他少時見過一次謝夢嬌, 她白得明媚,贈他糕點的那幾根手指, 如同細細春雨, 點入他的心尖。
他本想著徐徐圖之,循序漸進。
先考取功名,再鞏固官運,接著與謝家人搞好關系。
他明明都計劃好了——今日先與謝大人談件公事,明日再與謝公子說些闲話。
過個兩三年,也該熟悉了。
等熟悉之後, 他再和謝家小姐今日說一句話,明日說兩句話般的磨,磨得多了, 便看看自己的奢念能不能有幸成真,她是不是真的也會有一點點喜歡自己。
可誰沒想到,一個夢把他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了!
他咬緊牙,惡狠狠低下頭瞪向某處。
都怪你!腌臜東西, 成天發夢, 夢些孟浪出格的事情!
如今這般, 恐怕謝小姐已經覺得自己是個如同野獸般可惡的男人。
他還如何徐徐圖之,如何循序漸進?
而我, 看到李紀辭久久不語,心中開始直打鼓。
我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紀辭雖然扭過身,但依舊悶頭, 不敢看我。
我小聲說:「李大人,你原來是真的李大人?」
他猶豫了一下,很緩慢地點點頭。
「那我們……」
「全是李某冒犯了謝小姐。李某不敢狡辯, 我心屬謝小姐已久, 但我敬你愛你,絕非隻是對你有淫邪念頭。」李紀辭打斷我, 認真地說。
他似乎不忍再聽到我說完我的話, 像是躲避責罵一般,低聲解釋, 但又像是全然放下所有防備一般,有些虛弱地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而我依舊扯著他的袖子, 沒有放手。
我感覺自己的臉又開始變燙了,我顫著聲說:「既然你是真的李大人……不是冒犯,我不覺得是冒犯。」
「哎?」
這一次,換作李紀辭驚呼出聲。
且驚且喜。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然後忍不住露出笑容。
12
次日。
我哥極為驚詫地跑回家, 和我說八卦。
他說今日鐵樹開了花,李紀辭竟然面露春風, 神採飛揚。他好奇詢問時, 李紀辭竟然耐心解釋。
「李大人說,他昨日做了個夢, 夢裡和人聊了一晚上,很開心。你說,夢見聊啥會這麼開心呢?」我哥嘟哝道。
我撇開眼睛, 故作鎮定。
他不知道,李紀辭昨晚徹夜詳談,仔仔細細給我介紹了他擬了快兩年的聘禮單子。
春宵一夢。
十裡紅妝。
同為世間之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