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是個正經的老人了。
對一個戰場廝殺,幾次死裡逃生的老將來說,這已經是個隨時可能駕鶴西去的年紀了。
馬冰忽然覺得喉頭發堵,某種壓抑已久的感情迅速積累,瘋狂膨脹,幾欲噴薄而出。
她曾以為自己可以冷酷地回絕一切溫暖,孤身一人奮戰到死,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所有的設想都在瞬間潰敗,不堪一擊。
裴戎一聲長嘆,“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我們嗎?”
什麼都不必說,也什麼都不用問,隻這麼面對面看著,他就敢肯定這就是當年那個自己抱過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馬冰有點委屈,非常委屈。
並非誰冤枉了她,欺負了她,而是像極了一個曾無家可歸的人漂泊許久,突然有一天,有一扇滿載著溫柔的門為她而開,然後裡面的人笑著對她說,你永遠都可以回來。
馬冰笑了下,水霧不受控制地在雙眼中漫開。
她站起身來,鄭重地向二老行了晚輩禮,“伯父,伯母,我回來了。”
第100章 雁錚
“我回來了。”
這幾個字一出,裴戎老兩口再也撐不住,摟著馬冰哭起來。
老太太使勁捶了她幾下,泣不成聲,“你這狠心的丫頭,來開封這麼久也不家來看看,非要讓我們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幾句話,把馬冰的淚也惹了出來。
三人抱頭哭了一場,隻覺得眼睛都有些腫了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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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死活拉著馬冰不撒手,按著她坐在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生怕她一瞬間消失了。
裴戎打發人送了熱水、手巾上來,三人洗了臉,又用冰敷了眼睛,好算沒那麼腫了。
哭過之後,好似多年的鬱氣都散了大半,裴戎的精神好得嚇人。
他立刻吩咐下去,“叫二太太來見自家姊妹,去衙門告訴二爺,下了衙不許在外逗留,回來見妹子!”
裴戎老兩口一輩子生了四個孩子,卻隻有兩個兒子立住了,如今長子延續了父親的武將路子,帶著家眷在地方上歷練。
次子則從文,在崇文院編書,職位清貴,卻沒什麼實權。
皆因如今天下太平,邊關也沒有什麼仗好打,在裴戎自己身居要職,長子也在地方上管兵的前提下,次子不可能再手握大權。
不過他如今也才二十七歲,對一名官員而言,十分年輕,正好熬一熬資歷,等回頭老爺子退下來,他就能順理成章升上去。
這也是裴戎為了後代精心籌謀的結果。
交代完畢後,裴戎又召集起家中有臉面的管事和僕人,指著馬冰道:“都認認臉兒,咱們裴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在家在外,都敬重著些!若誰欺負她,就扒誰的皮!”
裴戎自己作風豪放,家中便不那麼講究,但唯獨有一點:治下極嚴,如同練兵。
家中僕從雖遠不如同等級人家的數量多,但都很精明幹練,值得信任。
故而大家聽了主人的話,一點兒都不去質疑為什麼忽然多了位大小姐,都齊刷刷向著馬冰轉過來,看了她一眼認人,然後再齊刷刷行禮,“見過大小姐。”
馬冰本想推辭,可見老兩口都巴巴兒看著她,眼中滿是期待,心頭一軟,到底應了。
“諸位請起。”
曾經悲劇沒發生時,兩家孩子們也時常一起玩耍。
因裴戎沒有女兒,便很稀罕小姑娘,時常將她扛在肩頭出去逛,見人就說:“這是我家女孩兒。”
老管家帶頭起來,看著她笑得一臉慈祥,“大小姐長大啦,可能不記得老奴了。”
馬冰記事頗早,雖已過去十多年,但腦海中仍殘存著不少童年的記憶碎片,多看了他幾眼,便將這張滿是老年斑的臉與記憶中一個人對了號。
她欣喜地站起身來,過去拉著對方的手道:“蘇伯伯,您是蘇伯伯。”
蘇管家笑呵呵點頭,又驚又喜,“大小姐好記性!”
他本是裴戎的親衛,跟著天南海北的走,後來仗打完了,身子也不大好,便從軍中退下來,繼續為昔日的老將軍看門護院。
突然見了這麼多熟人,馬冰好像忽然回到了小時候,被一幹長輩包圍,從身到心都暖呼呼的。
“這就是妹妹了吧?”
正說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拉著個小姑娘進來,見了她就笑。
馬冰回頭一瞧,卻是沒見過。
老太太介紹了一回,馬冰才知道這就是裴家次子裴安的夫人霍玫,牽著的是他們的女兒,今年剛六歲。
霍玫出身武家,是極其爽朗的性子,不等馬冰行禮就把她拉住,略一端詳便笑,“家裡人念了這麼些年,可算給我見著了。”
她是個極聰明的人,去報信兒的人簡單一提,就立刻將這位大小姐和裴家人逢年過節提及的雁家聯系起來。
“真俊!”霍玫左看右看,竟抬手往她臉上摸了一把。
馬冰抿嘴兒一笑,難得有點不好意思。
霍玫笑了幾聲,又拍拍女兒的後背,“去拜見你姑姑。”
“哎!”小姑娘痛快答應,麻溜兒下拜,被馬冰一把抄起來抱在懷裡。
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誰也不認生。
小姑娘單眼皮,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巴,看著很精神,不過隻有眼睛和臉型像霍玫,估計還是像父親的多些。
馬冰才要說話,卻不知道人家叫什麼,就聽霍玫笑道:“乳名小蝦。”
“小夏?”馬冰點頭,“聽著就生機勃勃。”
“不是那個夏,”老太太失笑,“是吃的那個蝦子。”
馬冰:“?”
霍玫道:“懷她的時候啊,我就特別愛吃蝦子,偏又不敢多吃,饞得咧!生了這小東西出來,果然是個愛吃蝦的,就叫她小蝦了!”
一來確實有些緣故,二來大門大戶的人家講究賤名好養活。左右隻是自家人叫,並不妨事。
馬冰失笑,轉頭看向小蝦,“愛吃就是好姑娘,姑姑最會做飯了,回頭做給你吃。”
“尊的?”小蝦果然歡喜非常,一張嘴就露出下面兩片粉紅色的牙齦,十分漏風。
馬冰一怔,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小蝦忙捂住嘴,露在外面的小臉兒紅撲撲的。
人家是大姑娘了嘛,害羞的呀。
馬冰忙鄭重賠了不是,小蝦感覺到被尊重,便很歡喜,非常原諒了這個頭次見面的姑姑。
“姑姑怎麼才回來啊?”小蝦忽然問道。
眾人一陣沉默。
過了會兒,才聽裴戎道:“你姑姑有事……住得遠,難走……”
何至遠,險些便天人永隔。
小蝦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馬冰,“那姑姑,你這麼久不回來,不想家嗎?”
一句話,險些又把馬冰的淚惹出來。
她怎能不想家呢?
她發瘋似的想。
她想念在世人眼中荒涼孤寂的大西北,想念那裡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和山川,甚至想念漫天黃沙枯樹昏鴉,想念地上冰涼的石碑,和地下被合葬在一起的三具屍骨。
義父義母幫忙合葬時,小小的馬冰甚至請他們多挖了一個坑,指著裡面道:“等以後我死了,就能跟爹爹媽媽和哥哥團圓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以後都好了!”老太太趕緊上來打圓場,又拉著大家坐下說話。
裴戎拍著大腿,高興得什麼似的,對蘇管家道:“難得這樣團圓的日子,可惜老大一家隔著遠。”
蘇管家就笑,“大爺以後也會回來述職,到時不就團圓了?十幾年都等了,也不差這點。”
“對對對,你說得對,”裴戎一個勁兒點頭,“對了,趕緊拿紙筆來,我得告訴他妹子回來了……啊,大喜事,真是大喜事,趕緊交代廚房,好好置辦一桌席面,今天一家人得好好吃一頓!”
“好咧!”蘇管家也高興,一路小跑著去了。
一家人圍著說笑,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裴家二爺得了消息,竟不在衙門裡用午飯,巴巴兒騎著快馬趕回來。
一進門,他就瞧見父母身邊坐著的少女,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馬冰回頭一看,記憶長河滾滾倒流,好似又重新回到當年,裴家兩兄弟帶他們兄妹玩的時候。
她站起身來,走到對面面前,笑盈盈道:“二哥。”
“二哥……”
多少年以前,就是有個黃毛小丫頭巴巴兒跟在他們身後,這麼脆生生喊著的。
她叫親兄長哥哥,叫裴家的兩個哥哥,一個大哥,一個二哥。
這一聲,有多少年沒聽過了?
裴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她看了又看,眼眶一點點泛紅,伸著手,想碰又不敢碰,聲音發顫道:“長大了,長大了,錚錚長大了……”
那個記憶中的小丫頭雁錚,平安長大了。
看著他們相認,裴戎也是萬千感慨。
當年他們老哥兒倆還玩笑,說若生一男一女,便親上加親做兒女親家,誰承想生是生了,可惜年歲差太多,隻好做兄妹。
不過到底家裡有兩個小子,裴戎早年便開始留意人家的小姑娘,見個好的就想拉來做兒媳婦。
哪怕如今過去這麼多年,老毛病也沒改。
之前在馬球場“頭回”見馬冰,他頓時舊病復發,覺得“哎這小娘子真好啊,合該拉來做個兒媳婦”。
可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什麼兒媳婦,他兩個崽子多少年前都當爹了!
後來還是在一幹侄子外甥裡劃拉了一大圈,才算找出個差不多的來。
奈何計劃沒有變化快,尚未實施,卻又成了親人……
如今裴家在京中的人都到齊了,裴戎便叫開席,眾人圍坐一桌,邊吃邊聊。
大家最好奇的就是馬冰當年究竟是怎麼死裡逃生,這些年又是怎麼過來的。
“……敵軍舉劍時,乳母便轉身將我護在懷中,又留出一段空檔,那劍雖穿透了她的身體,卻並未徹底刺穿我。”說這些的時候,馬冰胸口的傷疤隱隱刺痛。
她知道自己的傷早就好了的,隻是當年的經歷太過殘忍,不光頭腦記住,身體也記住,每次回憶,都會痛。
“早年母親身邊的一個親衛受傷,跟當地一位醫女成親後便退了。後來他們聽說邊關告急,連夜趕來,卻還是晚了一步,隻從死人堆裡救下我。”
馬冰神色黯然道。
若非他們趕來,自己縱然沒有受致命傷,也會因血流幹而死。
“不晚不晚!”
老太太拉著她的手心疼道。
這就是恩人吶!也是忠心。
其實就他們夫妻二人,便是去了又如何?
可還是去了,沒有一點猶豫。
若非他們冒死趕去,雁家連這點骨血都留不下!
可惜如今也去世了。
回頭一定叫人做上好的牌位,好生供起來。
馬冰深深吸了口氣,平復激蕩的心情,繼續道:“因怕敵軍卷土重來,他們不敢逗留,又怕有人想對雁家後人趕盡殺絕,便在府中放了一把火……”
當時城門告急,房舍損毀,她的父母便將附近孩童都集中到家裡,集中保護。
可沒想到,打到最後,援軍遲遲未到,連侯府也淪陷了。
等裴戎趕到時,雁雄和馬秋狄夫婦雙雙戰死,親兵也十不存一,而侯府被燒得一幹二淨,裡面上百具大小屍骨無法辨認,所有人便都以為雁家四口無一生還。
連裴戎都這樣以為,天下便再也沒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