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馬冰順著樹蔭走了幾步,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終於平靜了些。
水裡有不少魚蝦,許多人都習慣將剩飯拿來喂魚,故而一隻隻都吃得圓滾滾,一看有人站在岸邊,便熟練地簇擁上來,張大著嘴巴等待投喂。
馬冰看著腳下噼裡啪啦湧過來的魚群,嘆道:“你們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肉質粗糙,還不必擔心給人抓了去吃。
上輩子積德了吧?
“馬大夫!”
忽然有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馬冰抬頭一瞧,卻是斜對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館裡,蒲草滿臉興奮地衝她招手。
她習慣性笑了下,見四下無人,抬步走過去,“你們怎麼來這裡了?百花樓也沒人跟著?”
蒲草將本就幹淨的椅子又使勁抹了幾回,熱情地請她坐下,又倒茶。
見她面色不佳,張抱月擎著扇子給她扇了幾回,聞言懶懶散散道:“今兒出門都沒帶銀子,且身契還在鸨母手裡攥著,出了城就是逃奴,怎麼逃,往哪裡逃?”
老鸨們也知道打一棍子給個甜棗的道理,隻命打手們圍住幾條要緊的路口,便樂得賣個好,讓手下的姑娘們輕快一日。
“馬大夫,喝茶。”蒲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飛快地扇了幾下,不燙了才端過來。
“好蒲草,多謝你這樣用心。”馬冰笑道。
蒲草抿嘴兒笑起來,雖還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頭,瞧著精神倒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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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去湊熱鬧去了,茶館裡除了她們這一桌竟沒有旁的客人,掌櫃的不在,兩個伙計樂得偷懶,都在遠處的角落裡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熱,還是被一大早的鑼鼓聲嚇到,樹上的蟬竟也啞巴了似的。
隔了幾條街,遠處仍隱隱有鑼鼓聲飄來,隻是隨著風晃晃悠悠,聽不真切,夢境似的。
屋子裡安靜得很,隻後面小火爐膛內炭燒得通紅,噼裡啪啦舔著壺底,聽那逐漸沸騰的水呼哧有聲。
張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讓蒲草去守著外面,以防有人偷聽,這才示意馬冰近些,低聲道:“我怕有心人察覺,你給的那幾個名字隻好一個個來……那田嵩近幾年痴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雲寺講經說法,他必是要去的。
他年事已高,福雲寺又偏僻難行,說不得要住幾日。”
田嵩便是那田斌的父親,前任戶部尚書。
馬冰眼神一閃,“多謝。”
最近幾年開始痴迷佛教?怕不是虧心事做多了,心虛吧。
人常說年紀越大,膽子越小,越惜命,看來果然不假。
張抱月向後靠了靠,看著她的眼神十分復雜,良久才道:“我不知你要做什麼大事,心裡總覺得……唉,你,罷了,你且好生保重吧。”
頓了頓又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看我們這樣,不還是熬著嗎?”
熬吧,總有一天能熬出頭。
馬冰謝過張抱月,自己從腰間抽出折扇狠狠扇了幾回,待煩悶的情緒稍退,這才看著窗外淡淡道:“有些時候,活著還不如死了。”
死,聽上去或許很可怕,但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有時活著才是一種煎熬。
因為留下的人不得不背負許多東西,那些東西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磨滅,反而會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直到將人壓垮。
馬冰不知自己此生有沒有如釋重負的一日,也不知究竟什麼時候會被壓垮。
但……隻要她還活著,就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
“以後就好了。”她看著窗外,幽幽道,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張抱月和蒲草聽。
日頭正高,熾熱的陽光火辣辣照下來,整條河面都像灑了碎銀,硬是晃眼,叫人不敢直視。
路邊的果樹高度有限,枝葉搖擺間,便有雪亮的光斑落下,好像隨時都要把那地面點燃了。
混雜著艾草和雄黃氣味的空氣扭曲著,無比灼熱,混著附近河流內升騰起來的水汽,又悶又潮,讓人越發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呼吸。
從口鼻進去,順著喉管,一路蔓延到五髒六腑,滾燙。
張抱月和回來的蒲草對視一眼,心尖兒猛地一顫。
後者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顫聲問:“真的能成麼?”
之前她一度活不下去,是張抱月偷偷告訴她,隻要活著,馬冰就有法子讓她們逃出去。
所以蒲草活下來了。
她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這事兒是不容易辦的。
而張抱月了解得更多。
更換戶籍這種事其實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不難,單看是誰去做。
對有權有勢的人而言,不過一句話的事兒;可對普通百姓來說,難如登天。
偽造假戶籍自然不成的,經不起查,早晚有露餡兒的一天。
故而張抱月思來想去,也隻有兩個法子,一是如之前舞弊案那般偷梁換柱。隻要你頂替了對方的身份,自然就成了另一個人。
逃奴張抱月,與我何幹?
但平白無故的,誰願意放棄呢?難不成,要為了她們再去殺人?豈不更容易露馬腳?
還有另一種法子。
昔年她曾聽某位官員醉後提起過,有人為了替某些權貴脫罪,自出生之日起便憑空偽造出一個人來,然後根據年歲增長捏造人生……
也就是說,其實世上本沒有這麼個人,但戶籍上卻實實在在是存在的,日後隨便誰頂替,都無懈可擊。
這個法子固然保險,卻須得手眼通天,聽說馬冰剛到開封府不久,她有這樣的能力嗎?
原本張抱月想著,即便馬冰是糊弄她們的也無所謂,權當報了救命之恩吧。
可面對重新開啟一段人生這種誘惑,又有誰能真的不動心?
時間一長,她就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自己真得了自由,會是何種情景?
馬冰能理解張抱月和蒲草的想法,隻是不便一開始就交底罷了。
“放心,無論我這裡成與不成,答應了你們的事,就一定會做到。”馬冰平靜道。
戶籍文書這種東西,別人可能缺,唯獨她不缺。
從西北一路走來,她見過太多死亡,而很多人幽居深山老林,死後亦無人知曉,或者……都死了,根本來不及報備。
既然無人報備,官府也無從知曉,單純從戶籍上來說,那些人已經死了,卻也還沒死。
她收攏了那麼許多戶籍文書,就好像也背負了那麼許多人短暫的一生。
聽了馬冰的話,蒲草有些無措,喃喃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張姐姐都想著,若你也能好好的就好了,以後咱們一塊過日子。”
她不了解這位馬大夫,也不大敢多問,雖然對方總是笑吟吟的,可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覺得對方過得很苦。
既然開封府讓馬大夫不開心,為什麼不大家一起走呢?
走得遠遠的,去一個沒人認識她們的地方,重新開始,過普通人的生活。
馬冰一怔。
張抱月看了看蒲草,又看看馬冰,沒做聲。
不過,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端午前後,天氣易變,剛還萬裡無雲,突然就平地起了陣涼風,從不知什麼地方刮過來幾團烏雲。
剛還燥熱的空氣驟然帶了幾分涼意,馬冰禁不住狠狠吸了幾口,衝蒲草笑了笑,心裡突然暢快許多。
“要下雨了。”
張抱月伸出手去,感受著自指尖流竄的水汽,不禁笑起來,“是啊,這麼難熬的熱天兒,總會過去的。”
第54章 蝦湯面
“謝大人!”
“大人回來啦!”
謝鈺回到開封府時,已是月上梢頭,好些人玩了一天,累了,早早睡下,遠比往日要來得安靜。
龍舟比賽晌午之前就結束了,謝鈺問過後才知道馬冰竟因不適提前走了,想找機會讓裴戎和她見面的打算順勢落空。
他本想回來,奈何寧德長公主和皇上都喊他過去樓上說話。到了之後,難免又要向一幹老臣問好。
再吃過午飯,又不知應酬了些什麼,略議些國事,回過神來,天都黑了。
端午節的月亮並不大,但月色很好,襯著滿天星鬥,竟不大用點燈了。
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艾草和雄黃的味道,過了今夜,節就過完了。
熱鬧過後的寂靜總叫人感慨。
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回過神時,謝鈺竟已站在藥園門口。
天色已晚,或許她已睡下也說不定。
況且自己這樣貿然前來,總有些不妥。
雖是這樣想,但腳下卻似生根,分毫不動。
謝鈺落在身側的手微微捏了捏,又迅速松開,頃刻間下了決心。
罷了,來都來了……
就隻看一眼,若她睡了,即刻就走。
主意已定,謝鈺不再猶豫,抬腳邁了進去。
嗯?
院子中央點了兩盞石燈,照出薔薇花廊下一道輪廓。
馬冰仰面躺在大涼椅上,一條腿屈起,兩隻手墊在腦後,以扇覆面,呼吸悠長。
睡著了?
謝鈺微微蹙眉,也忒不當心。
雖是端午,夜裡還有些涼呢。
要叫她起來麼?
但或許她好不容易睡下。
說起來,最近她衙門、張家兩頭跑,也實在累狠了……
正想著,卻聽扇子下面噗嗤一聲笑,“你還不說話,我可就真睡了。”
謝鈺微微睜大了眼睛,看那個本該在睡夢中的姑娘突然抓著扇子翻身坐起,在月色下笑吟吟望過來。
謝鈺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窘迫,抿了抿嘴,然後又覺得有些好笑,不由也跟著搖頭笑起來。
“剛回來?怎麼不去歇著?”馬冰理了理頭發,問道。
謝鈺點頭,“聽說你中了暑氣,可好些了?”
馬冰動作一頓,沒想到自己順口扯的謊竟被人記在心上。
“好多啦!”她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想看你們比賽的,怎麼樣,贏了嗎?”
見她精神還好,說話也中氣十足,謝鈺放下心來,去一旁的連廊坐下,“贏了。”
頓了頓,又語帶笑意道:“不過裴將軍落水了。”
他老人家幹什麼都一股子勁兒,一路上吆喝的比誰都響。最後衝刺時,船尾不慎與另一條船剐蹭,已經半坐起來的裴戎就一頭扎進河裡。
當時簡直像掉下去了一頭牛,濺起的水花都有一人多高,連對手都忍不住笑了。
“哎?!”馬冰因為驚訝而睜圓了眼睛,“怎麼樣了,可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