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過大家還是想不通,他究竟是怎樣精準地讓慕笙踩到那張紙片的。
被問及時,曹青竟十分得意。
“如今看來,你們這些官老爺也不怎麼樣!”
那紙片提前粘了糯米粒,隻要一腳踩上去就貼在鞋底,越踩越牢固。
路上人多眼雜,不具備實施的條件,曹青便等到殿試當日在宮門口匯合時動手。其實他一開始準備了好幾張小抄,以防失手,想著誰能踩中粘有糯米粒的紙片就算誰。
入宮前眾人都很緊張,挨挨擠擠的,根本顧不上低頭看,誰也沒留意地上什麼時候多了張小紙片。
也不知該說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還是天意如此,還真就是慕笙踩中了!
然後他就靠過去,將提前卷成筒的小抄丟入慕笙靴筒內。
“那廝最愛炫耀,外面到處都是他的筆墨,我便用心模仿他的字跡。”曹青看著慕笙,鄙夷道,“本想著若不是他踩中,其他人身上有他的筆墨,他自然也難逃幹系。”
奈何天公不作美,還真讓他自己撞上,倒是可惜了。
不過臺州府的學子吃了這一嚇,俱都發揮失常,淪為三甲末流,也不算虧。
“那其他的小抄呢?”宋推官問。
入宮前都要搜身,既然慕笙的能搜出來,曹青又是怎麼瞞天過海的?
誰知曹青咧嘴一笑,“吃了。”
眾人啞然。
不得不說,這還真就是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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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客棧銅盆裡的灰燼又如何解釋呢?”謝鈺出聲問道。
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卻一直想不出答案。
如果就連陷害人選都是在宮門口才憑天意選中的,那曹青又怎麼能未卜先知,提前在慕笙房間內焚燒?
曹青咧了咧嘴,“所以說,讀書人都是看著老實,不如大人們再問問,看是不是有人撒了謊?”
那日他早早就起來了,等慕笙等人一離開客棧,他就趁亂混進去,在三個人的房間內都布置了。
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忙著送考生們入宮殿試,想著蹭一蹭喜氣,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誰知竟隻查出來一個?
宋推官和通判大人面面相覷,又齊齊望向塗爻,“大人?”
不用說,塗爻也已猜到了,必然是其餘兩人事後發現了銅盆裡的灰燼,嚇得魂飛魄散,生怕此事連累到自己,所以偷偷處理掉。
若非如此,謝鈺他們也不至於查得那樣艱難,打從一開始就錯了調查方向:
原來不是曹青選了慕笙,而是天意選了慕笙!
就是這種匪夷所思的巧合,才最叫人不能用常理推斷。
以塗爻為首的官員都覺得有點丟人。
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竟隻教出來這些個膽小怕事的家伙?
連這一點考驗都經不住,來日如何委以重任,又怎麼敢指望他們能上報朝廷,下撫百姓?
案子破了,雖因為牽扯太廣,後續一系列官員處置還需要時日,但總算有個交代。
塗爻連夜整理了折子進宮,直到次日早上才回來。
曹青因殺人、替考等被判了秋後問斬,關家幾個參與舞弊的都被判了三千裡流放,這些都是簡單的。
至於後面的涉事官員,少不得借此機會深挖,沒有三幾個月怕是審不完。
至於慕笙的所作所為,塗爻也原原本本上報,皇上厭惡非常,當場表示“此子品行有虧,難當大任!”
一句話,注定了慕笙這輩子的仕途就止步於舉人了。
倒是李青禾,因當年並未直接參與惡行,後又為伸冤四處奔波,還放下身段向曹青致歉,皇上印象不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回到開封府後,塗爻親自去牢裡見了曹青。
曹青呆呆坐在角落,一動不動地等死。
他不明白對方那樣尊貴的身份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都已經認罪了,難道你還要來看我的笑話嗎?
“本官已上了折子,希望朝廷能取消科舉保銀一項。”
曹青猛地抬起頭,滿是血絲的眼中見了淚光,“大人?!”
塗爻嘆了口氣,“隻是關系重大,需要時日,你……”
終究是來不及了。
他出身好,從未因銀錢發愁,雖然知道寒門學子科舉不易,可在曹青案之前,卻從未想過竟有學子會因為拿不出區區一兩半的保銀而無法參與科舉。
一兩半,在這開封,夠幹什麼的?
可它卻能斷送一個學子的前程。
“大人!”曹青第一次這樣誠心誠意的跪拜塗爻。
他渾身顫抖,哽咽著將臉埋進地上的草堆,用力磕了個頭。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早一點?
塗爻心中百感交集,終究是彎下腰去,輕輕拍了拍曹青的脊背,“此朝廷之過也。”
曹青已經在大牢裡待了幾日,身上都臭了,可他卻一點都不嫌棄對方髒,隻是覺得,可惜了。
可惜了啊!
除他之外,恐怕還有許多考生因為同樣的原因埋沒民間,當真令人痛惜。
“起來吧。”塗爻道。
曹青胡亂抹了把臉,直起腰來,“草民有罪,不敢起身。”
塗爻看了他許久,正色道:“其情可憫,其罪當誅,你縱然有萬般情由,也不是殺人的借口,按大祿律法,判你秋後問斬,可服?”
判書其實曹青早就看過了,也認了命,隻是心中不服。
可如今塗爻再次發問,他卻覺得,一直以來橫在胸口的那口鬱氣,終於散了。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人這樣尊重自己。
他用力吸了口氣,重新拜下去,淚流滿面,“草民,服。”
這一個頭,便是給這一生做了了結。
第24章 西域香瓜,洞庭枇杷
因請求免除科舉保銀一事,次日的大朝會上吵翻了天,頃刻間眾朝臣就分為世家子和寒門出身這泾渭分明的兩派。
而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同為世家子的開封府尹塗爻竟然就是本次提議的發起人,另外清武侯謝顯竟也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眾世家反對派看向他們的眼神宛如在看叛徒。
他們反對的理由很多,不過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條,左不過“朝廷每年支出那麼多,組織考試不要銀子的麼?學子們交這點費用又算得了什麼!況且也才區區一兩半而已,若他們爭氣,中個廪生一個月就能賺回來……”
寒門一派則認為這個說法本就不成立。
有一兩半這個門檻橫在前頭,許多窮人家的孩子連踏上考場的資格都沒有,又何來“賺回”的機會?
你口中的“區區”,足夠榨幹三代人的錢袋子。
一群人耍了大半日唇槍舌戰,誰也沒辯過誰。
不過因為有塗爻和謝顯這兩個“叛徒”,世家一派隱隱落了下風。
有人忍不住單挑謝顯,言辭譏諷,“驸馬爺遍身綾羅,怎的又說起這話?”
既然這麼體恤寒門子弟,不如散盡家財啊!
他一張嘴,上到被吵得頭疼的皇帝,下到滿朝文武,都齊抽涼氣。
謝顯是驸馬沒錯,甚至他自己也頗以此為榮,但在什麼地方說什麼話,朝會之上你不稱呼“謝大人”,偏要叫“驸馬”,這不是嘲諷他吃軟飯麼!
就連吵累了開始閉目養神的塗爻,都下意識撩起眼睑瞅了他一眼。
瞧瞧這廝怎麼死的。
謝顯抄著袖子眨了眨眼,竟半點不惱怒,輕飄飄來了招四兩撥千斤,“因我體察聖意,每每多知世事艱辛,不比諸君暢快肆意,空食君祿。”
意思就是我最曉得陛下體恤民間疾苦的心思,有錢是我值得,不像你們每天傻樂呵,屁事不幹白領錢。
一句話,就把作壁上觀的皇帝也拉下水。
說話那人臉上頓時紫漲起來,你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駁的話。
怎麼反駁,說你想太多,陛下根本沒這個心思?
他有點後悔,你說挑誰當對手不好,偏挑這個罵人精!
御史臺的人不就是幹這個的麼!
殿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整齊的官袍摩擦聲,眾大臣齊齊望向龍椅。
皇帝:“……”
你這給朕誇得猝不及防!
其實朝廷也不是非缺那一兩半銀子過活,但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後卻盤根錯節相互牽扯,總要你來我往多議幾次才好。
下朝之後,朝臣們按著陣營三五成群,謝顯便大大方方和塗爻做了一路。
因謝鈺在開封府供職,兩人平時便多有往來,才剛又在朝會上結盟,索性也不避諱了。
天氣不錯,兩人不坐轎,便沿著路邊蔭涼邊走邊聊。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滿眼蒼翠,隻看著便叫人心情愉悅,連剛才在朝堂上沾染的鬱氣都散了幾分。
“哪裡是幾兩銀子的事,”看著街面上往來的人群,塗爻感慨道,“不過是想借機打壓寒門罷了。”
這些百姓每日忙忙碌碌,不曾有半刻喘息,一年下來,能否有一兩半銀子的盈餘?
門第階層之爭更甚於水火,而科舉是唯一能夠打破局限的途徑,世家擔心寒門學子大量湧入,危及他們的地位、瓜分他們的權益而已。
路邊幾口大鍋內煮著羹湯,乳白的蒸汽不斷翻滾,撲在伙計那掛著油汗的臉上,閃閃發亮。
一碗肉沫羹湯不過三文錢,卻還是有人觀望良久,遲遲不敢上前。
謝顯嘆道:“昔年我隨師兄外出遊學,錯過宿頭借住農舍,那時我才知道天底下原來還有人連雞蛋都不舍得吃……”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戶人家忍痛殺了母雞招待他們後,小姑娘哇哇大哭,說再也不能攢雞蛋賣錢了的場景。
年輕的謝顯遭受空前衝擊,看著幾乎哭昏過去的小孩兒,生平第一次手足無措。
不過在他掏光錢袋補償給那家農戶後,破涕為笑的小姑娘喝雞湯喝得比誰都香,小臉蛋子都泛了紅光……
寒門子出頭不易,常年艱苦的生活鑄就他們超乎尋常的意志、忍耐力,以及拼了命向上的狠勁兒。
他們就像石縫裡的小草,但凡有丁點陽光雨露便會瘋長。
拐過下個路口,兩人竟碰見了老熟人:朝堂上向謝顯開炮那廝。
對方一看見謝顯就瞳孔緊縮,恨不得拔腿就跑,可礙於面子,又隻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謝顯衝他呵呵冷笑,扭頭對塗爻道:“蓋敗軍之將也,豎子不足與謀。”
滾回老家種地去吧!
塗爻:“……”
當爹的如此猖狂,謝鈺那孩子能長成那樣當真不易。
對面那人哪裡受得了這般折辱,頓時氣血上頭,哆哆嗦嗦指著他“你你”幾回。若非同伴攙扶,隻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同伴:“……”
你說你沒事招惹他作甚!
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