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雜役張了張嘴,“大人,您還是親自去瞧瞧吧,這三言兩語間,如何說得清呢?”
謝鈺真就去了。
前院有一處極大的空地,日常做演練之用,此時被無數來看熱鬧的官吏、雜役圍得水泄不通,隻看到烏壓壓的人頭,聽見此起彼伏的哄笑。
看著眼前的人牆,謝鈺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老實講,他有點想擠進去看,但……又實在做不出扒拉人的舉動,著實左右為難。
可巧有個衙役正歪頭與同伴說話,無意中往後一瞥,“謝大人?!”
這聲兒一出,周圍一片人齊刷刷回頭,瞧見謝鈺後齊齊抱拳行禮,“大人!”
謝鈺嗯了聲,站在原地沒動,也沒說話。
大人來這裡做什麼?
最先出聲那衙役眨眨眼,試探著往外讓了讓,“大人,您請?”
謝鈺遞給他一個贊許的眼神。
能在開封府做事的,眼力見都不差,於是眾衙役頓時恍然,紛紛向兩側退讓,瞬間空出來好大一條通道。
下屬們一番好意,若拒絕未免太不近人情,謝大人勉為其難地走進去,一抬眼,正中央極具震撼性的一幕撲面而來:
老大一個漢子側躺在地上,血氣上湧滿面赤紅,嗷嗷叫著亂扭。而傳說中被帶回來問話的馬姑娘一隻膝蓋杵在他胯骨上,一手按肩,一手反向扭著對方的胳膊,視對方的掙扎為無物,笑眯眯發力。
就聽咔嚓嚓幾聲悶響,眾衙役們紛紛變色,那漢子猛地瞪大眼睛,渾身一僵,然後就像條被丟上岸的死魚一樣,軟趴趴癱了下去。
“行了,”馬冰站起身來,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後背,“別裝死了。”
Advertisement
那漢子的魂兒好像都被方才那幾下扭飛了,躺在原地放空許久才慢吞吞爬起。
他的目光渙散眼神呆滯,行動間十分僵硬,仿佛已經死過一次。
他試探著走出一步,咦?!咦咦咦?!腰不疼了!
“妙啊!”
馬冰笑道:“你早年發力不當,又累得狠了,腰背的骨頭都有些錯位,如今雖然按回去,但這些年造成的損傷卻無法彌補。不過若日常保養得當,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每逢陰雨天就痛了。”
“這就很好了,”那漢子喜不自勝,“多謝多謝,馬大夫這一手正骨之術當真神妙!”
馬冰爽快一擺手,“不客氣,誠惠二兩銀子。”
那漢子點頭不迭,急忙去掏錢袋,“不貴不貴,值得值得。”
這些年因為腰背痛,他幾乎大半個人都廢了,遭罪不說,也隻能做點輕省的營生,俸祿自然也少了。
如今既然治好,日子必然會慢慢好起來,區區二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
默默圍觀的謝鈺:“……”
你是不是對二兩有什麼執念?
帶你回開封府,是讓你來這裡做生意的麼?
馬冰美滋滋收了銀子,頓覺幹勁十足,又對眾人道:“還有誰?”
咦,那不是世子爺?
她沒什麼誠意地對謝鈺頷首示意,然後視線就從他身上劃過去了,不帶半點留戀。
謝鈺:“……”
我不值二兩麼?
眾衙役面面相覷,一時竟無人上前。
若說心動,自然是心動的,可方才同僚那一聲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著實可怖,萬一自己忍不住,豈不是當眾丟人?
馬冰揚了揚眉毛,忽然似笑非笑道:“我打賭你們沒人敢上,也就隻有方才那位好漢罷了。”
謝鈺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復雜。
這法子……你還真就馬上活學活用了?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卻還屢試不爽,就是因為直戳人類內心深處的衝動,一點就炸。
果不其然,馬冰此言一出,現場頓時躁動起來。
打賭?
你說這個,兄弟們可就不幹了啊。
也不必馬冰再如何動員,當即一人闊步上前,將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響,傲然道:“上就上,還能按死我怎的?”
方才被按過的漢子沉默片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是真的有那麼幾次以為自己會死。”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看見死去多年的奶奶衝自己笑。
新的勇士:“……”
謝鈺看不下去了。
總覺得再這麼下去,開封府的臉面就要像外面剝落的牆皮一樣,刷拉拉掉光了。
他上前兩步,“馬姑娘,借一步說話。”
眾人見他開口,不便打擾,隻得散了。
離開之前,毛遂自薦那衙役暗自松了口氣,兀自嘴硬,“你們都瞧見了,我是要上去給她按的……”
眾人便都笑道:“這有什麼?人就好端端站在那裡,你隻管等大人與她說完話再去按也不遲,還能飛了怎地?”
“是極是極,隻怕你到時候不敢去,空說大話而已。”
那人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狡辯道:“習武之人的事……能說不敢麼?”接著又是些好男兒、大丈夫之類聽不清的話,引得眾人哄笑起來,路上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馬冰目送他們離去的樣子,活像在看一堆不翼而飛的銀錠子。
因此,她看向謝鈺的眼神中充滿了明晃晃的不善,“謝大人,該說的我都說了,能走了嗎?”
謝鈺不覺失笑,主動上前幫她收拾醫囊,“馬姑娘沒想過留在開封府麼?”
留下?馬冰一怔,這可是開封府哎!全國上下不知多少人擠破頭想來都來不了呢。
謝鈺將醫囊上沾染的塵土拍了拍才遞過去,“你依舊可外出義診,每月亦有固定俸祿可拿,不必風餐露宿四處奔波,姑娘以為如何?”
陽光落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似溢滿了柔和的春水。
馬冰忽然有點不自在。
她順手接了醫囊,歪頭一想,眼前一亮,“那我照舊在外行醫,每日往這邊來一趟,兩不耽誤,豈不是好?”
還能賺兩份銀子呢,豈不美滋滋?
謝鈺:“……”
你想得還挺美!
馬冰自己也覺得不大可能,不由訕笑起來。
開封美則美矣,一應開銷確實數倍於別處,她雖不缺銀子,可若長期在外居住,隻怕也禁不起消耗。
若果然在這裡謀個缺,房租和每日伙食都可省下,又有俸祿可拿。這一進一出,每月少說也能多出幾兩銀子。
況且謝鈺也說,並不妨礙自己外出和義診……
謝鈺也不催,就這麼安安靜靜等著,不消片刻便有了答案。
“也好。”馬冰痛快應下,“那日後就打擾啦。”
解決了老大難問題後,馬冰也不著急走了,“對了,徐大人的案子怎麼樣了?”
之前她不是開封府的人,不便詢問,現在問一下,不過分吧?
謝鈺不答反問,“馬姑娘覺得徐家父子為人如何?”
馬冰嘖了聲,停住不動了。
她發現他們兩個有個共同點,看似平和,實則謹慎,從不輕易被人帶著走。表現在言談上,就是一貫問的比答的多。
與人說話實在是一門了不起的學問,你一旦對別人有問必答,就意味著已經淪為弱勢,被人牽著鼻子走,落敗隻是遲早的事。
馬冰將問題丟回去,“我一介弱女子的看法重要嗎?”
謝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拋開後半句不提,他對前面的“弱女子”著實不敢苟同。
一直到現在,他腦海中還回蕩著那衙役的慘叫呢。
“重要。”謝鈺淡淡道。
人家都答了,自己也不好一直回避,馬冰略一沉吟,吐出八個字,“屍位素餐,德不配位。”
謝鈺驚訝於她的直白,眉梢微抬。
“你想說,既然我早知道,為什麼還替他們治病,對不對?”馬冰問。
謝鈺點了點頭。
這實在是個很聰穎的姑娘,你隻要略表現出一點苗頭,她就輕而易舉猜到後面的。
馬冰仰頭看著蔚藍的天,“大人看這天空何其遼闊,可即便如此,卻仍時有烏雲蔽日,天力尚不可為,人意又如何?”
普天之下,真正的好人又有幾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那人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狡辯道:“習武之人的事……能說不敢麼?”接著又是些好男兒、大丈夫之類聽不清的話,引得眾人哄笑起來,路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改編自魯迅的《孔乙己》
第9章 山楂蜜煎
馬冰的新住處在開封府的“藥園”,之前裡面隻住著前任太醫王衡和兩個藥童,寬敞到近乎冷清。
見搬進來個年輕姑娘,王衡很是高興,當日就提著麻繩捆的小油紙包登門拜訪新鄰居。
老爺子出身醫藥世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做太醫的,如今王家留在太醫院的是他兒子和孫子,他便功成身退,來開封府做了供奉。快六十歲的人了,依舊耳聰目明面龐紅潤,一張口中氣十足。
“哎呦,有日子沒見這麼俊的小姑娘啦。”
馬冰一點兒不害臊地接了油紙包,“您好哇,我也有日子沒見您這麼俏皮的老爺子啦。”
老頭兒就哈哈大笑起來,伸出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戳那油紙包,努著嘴兒道:“自己做的山楂蜜煎,比外頭買的強。”
剛一打開,酸甜的香味就鑽了出來,裡面挨挨擠擠的紫紅色果脯沒了約束,像得了自由的頑童,哗地朝外散開。
馬冰略嗅了一回,“呦,裡面加了陳皮、棗花蜜……”
她每說一樣,王衡就笑著點一下頭,等湊夠了六樣,眼睛都亮了。
“小姑娘好靈的鼻子,這正是祖師爺賞飯吃。”
唉,他怎麼就沒遇到有這般天分的弟子?
馬冰笑眯眯挨誇,又拿了蜜煎來吃。
確實比外頭賣的好。
因是自己做來吃的,王衡都是蹲在攤子上挨個挑的山楂,顆顆飽滿,粒粒勻稱,割出來的山楂肉分外肥厚,扎扎實實透著沙。
齒尖兒壓下去,柔韌而有嚼勁,唇齒間立刻沁滿津液,叫人胃口大開。
見老頭兒眼巴巴瞧著,時不時還偷偷咽下口水,馬冰試探著將油紙包往他面前推了推。
王衡四下看看,飛快地捻起一顆放入口中,“人老了,牙齒不大好,家裡人不許我吃甜的。”
可忍不住呀。
沒點甜味兒的日子,那還能叫過日子嗎?
馬冰緩緩眨了眨眼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羨慕道:“老爺子好福氣呀。”
他還有家人關心哩。
老頭兒就嘻嘻笑起來,飽滿圓潤的老臉上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