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很快北地起了戰事,朝廷主和,太後有意讓漢豐公主去和親,駱王卻和皇帝一條心,義無反顧地ťŭ̀ₜ主動請戰。
我也是熱血沸騰,我從小就是在紛亂的朝局中做盡陰謀詭事,卻不想如今能有機會跟著赤子之心的駱王一起保家衛國。
出徵那天,駱王舉劍策馬向每一位將士致意,然後高聲喊道:
「戰士們!今天,我們將是阻止敵軍南下的最後防線!一旦失守,我的妹妹就會淪為敵人的戰利品!你們的妻子兒女,就會淪為敵人的俘虜和奴隸!今天,我不是為了朝廷而戰,而是為了我的妹妹而戰!為我所愛的人而戰!今天,我也要求你們,為家人而戰!為你們所愛的人而戰!」
「戰!戰!戰!」
我熱淚盈眶地和所有人一起大喊。
看著駱王堅定的眼神,我忽然覺得,在家國天下的大是大非面前,個人的小情小愛又算得了什麼?
後來發現,不知何時,明妃也出現在了城牆上。
駱王也發現了明妃,然後抬頭給了她一個明亮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駱王的眼睛裡,看見明妃說過的燦爛星空,原來真的有這樣一片盈盈閃爍的燦爛星空。
我才明白,所謂的家國天下,無非也都是為了守護這些小情小愛,若能守住了每個人的小情小愛,也就成了大愛情懷。
駱王走得決絕,我卻忍不住回頭多看了明妃幾眼,直到看見她倒在了皇帝的懷裡。
「王爺……」我轉頭欲提醒駱王。
駱王依然目光向前,緩緩開口:「會好的,疼多了,就慢慢不疼了。」
卻忽然身子一傾,一口鮮血噴在了馬背上。
我慌了神,人說少年吐血,年歲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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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王倒不在意,隻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示意我不要聲張,以免亂了軍心。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從寧壽宮殺出來的時候與十幾名絕頂高手惡鬥一路身負重傷都沒有吐血,卻不知道駱王與明妃之間的痴纏愛戀,竟比十幾名絕頂高手的刀斧相向更傷人性命。
一到北地,我就顧不得思考這些了,迅速投入到戰鬥之中。駱王的那些兵法我並不懂,隻由他指揮著一會兒偷襲一個敵軍將領,一會兒又把某個戰俘偷偷放回敵軍營去,一會兒趕著幾十匹馬拖著火把大晚上在山頭上狂奔,一會兒又深入敵後偷偷放把火燒了對方的糧草,有時候甚至需要偷偷放火燒掉一些自己這邊的糧草。
我完全不知道駱王讓我做這些事的意圖,但聽他的話總是沒錯的,畢竟自從我們來以後就一直在打勝仗。
可是入了秋情況就急轉直降,北地早早下起Ţŭ̀⁷了雪,天寒地冰,連駱王書案上的墨水都凍住了。將軍金甲夜不脫,都護鐵衣冷難著,戰士們適應不了這惡劣的環境,一時間竟病倒了一小半。且北風大作,勢不可擋,敵人趁機行火攻之計,逼得我軍節節後退。
一片哀歌之際,駱王決定將計就計,在撤退時不斷留下大量糧草,又在其中埋下火引。敵人尚來不及慶祝自己獲得的豐厚戰利品,駱王已經命火箭手點燃了整個敵營。
最後敵軍不得不示降,潰逃回了北邊。
燒了那麼多的糧草,我不禁感嘆駱王真的有錢任性,駱王露出了疲憊的笑意:「是皇兄得了個好嶽丈。」
我知道他是在說戶部尚書蕭大人,明妃的父親,我記得那是個憨態可掬的胖子,本來一向不思仕途,每天都樂呵呵地搗鼓自己的小生意,後來女兒進了宮,不得不又一把年紀還進入朝局,從此為了國庫的一糧一錢打盡算盤,殚精竭慮。
我喃喃開口:「這樣一想,明妃也挺幸福的,有那麼多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守護著她。」
駱王的目光望向了ťū́³遠方:「因為她值得。」
取得全面的勝利之後,駱王送走了班師回朝的大軍,自己一個人留在了北地。
我勸他回去,想著如今他立了大功,皇帝一定對他有求必應,他完全可以要求帶明妃走,假死、失蹤、貶入冷宮,有的是法子給天下人編一個說法,反正自古以來宮廷裡的懸案就一向層出不窮。
「此事若有回旋的餘地,皇兄一早便能答應,又何必等到我建功立業。」駱王看著我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就憑我與然然的品貌,天下之大,我們又能躲到哪裡去。」
我依然不甘心:「你就真的這麼放手了?」
「怎麼可能放得開手,我隻是不再去打擾而已,」駱王垂下眸子,斂去裡頭的苦澀,「皇兄對她,也是極好的,她此生應該值得一場幸福的婚姻。」
一場他此生給不了的幸福婚姻。
很快駱王就病倒了,所有人都在朝廷裡為打了勝仗的他歌功頌德,可隻有我知道他有多少個時日都未曾脫下鎧甲睡一個安穩覺。這個所向披靡的年輕將軍,其實也不過才將將二十歲而已。
我與隨軍而來的太醫晝夜不歇守在駱王的病床前,燒到迷糊的時候,駱王會喊「母後」,喊「皇兄」,喊得太醫在一旁老淚縱橫,說不知道若被太後瞧見了駱王這副模樣,會心疼成什麼樣子。
總算駱王身子硬朗,熬過了這一關。醒轉之後,駱王第一件事就是問我,他昏迷的時候有沒有說胡話。
我搖了搖頭,這才知道,就算昏迷著,駱王也會拼盡最後一絲理智,克制住對明妃的思念,強忍著不願叫出她的閨名,唯恐在外人跟前汙了她的清譽。
不久京裡傳來消息,皇帝已經定了ŧũₓ日子,要立明妃為皇後。
駱王病後落了咳疾,一直咳嗽不止,聽到這消息以後,隻是猛烈咳了一陣,然後淡淡笑著說:「總算她也願意放過自己了。」
大戰之後的北地百廢待興,駱王的軍政事務並不輕松,我很矛盾,有時希望他能歇下來養養病,有時又希望他忙著,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從對皇後的深切思念中抽身出來。
駱王固執地把自己困在北地,又固執地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皇後,盡管很多時候我看不懂他的所作所為,但至少我知道,每年一次的天下刺繡博覽會,一定是為皇後舉辦的。
我仍留著從前皇後為我補過的衣裙,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人願意為我補衣裙。
這麼多年,不是沒有人向駱王拋出過橄欖枝,北地的貴族,從京城追來的世家小姐,甚至敵國的公主,成為駱王妃依然是所有年輕女子的夢想。
隻是天下之大,世上也再沒有第二個蕭又然了。
多年之後,一個叫承安的少年皇子從京城來到北地,他是皇後一手養大的,飛揚跳脫的性子像極了年少時的駱王。
駱王很喜歡承安,在咳疾愈重的情況下,依然強打起精神陪著他在北地遊玩了數日。
他們正坐在王府的院子裡闲聊的時候,我去送茶,聽見承安正在說:「我要回去告訴母後,駱王叔這裡的星星又大又亮,比宮裡的星星好看多了,母後一定樂意來,她一向最喜歡看星星。」
我心中大動,差點摔了杯盞,我沒想過,這麼多年過去,皇後的心裡依然放不下那一片璀璨星空的執念。
但駱王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問過,皇後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星星。他隻聽說帝後恩愛情深,皇後接連為皇帝生下兩個皇子,皇帝亦為皇後永不再選秀,朝野上下滿是歌頌帝後和睦江山穩固之聲。
他以為當年那個固執的小女孩已經放過了她自己,卻不知道,成全皇帝,並不等於放過自己。
但駱王終究什麼都不知道,隻是悠然開口:「北地太冷了,她受不住。你若有孝心,可以帶你母後去洛陽賞牡丹,再東行到夷洲看潮,如果有興致出趟海也是不錯的,然後下到江南,她年少時去過那裡,你們可以找找蘇州街上她最愛吃的那家桂花糖藕粉還在不在,玩了這麼久還不累的話,徽州有幾座景色宜人的名山也值得一遊……」
聽著駱王這般娓娓道來,我知道,那是他曾經在心裡規劃過千百遍的路線,隻是此生再也不能與心愛之人攜手同遊了。
承安疑惑:「駱王叔似是與我母後十分相熟?」
駱王淡淡笑著:「都是年少時候的事了,你的親生母親,我從前也是見過的,你叫承安,便是取她名字安寧之意。」
承安笑道:「是了,聽母後說過,她們與駱王妃從小便是最好的朋友。」又問駱王,「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子,能讓王叔您這般牽掛一生?」
駱王依舊隻是淡淡笑著:「她麼,曾是京城最好看的女娃娃,明亮得像個小太陽。」
我悄悄問過駱王恨不恨文素素,駱王隻搖頭,他的心早已經被愛佔滿了,再容不下別的女子,哪怕是恨。
承安的到來打開了駱王的心扉,我時常勸他回南方養病,這一回他終於應允,囑我去江湖中尋找傳說中的假死藥,開始著手安排北地的軍政後事,終於在十八個月之後,假死脫身。
駱王提著一把油米劍,去了洛陽,去了夷洲,去了江南,去了所有他曾經為她規劃過的地方,最後在徽州的齊雲山,得知了皇後薨逝的消息。
駱王幾乎在一夜之間白了頭。
他以為皇後與皇帝伉儷情深,早已放下了自己,所以才敢任由自己病逝的消息傳到京城,卻不曾想過,當年那個固執的小女孩從來不肯忘記屬於他的那一片燦爛星空。
駱王在皇後墓前的古柏上坐了三天三夜,然後提著那把油米劍去到江南,在一個破舊的道觀裡落了腳。
他要等,等一個明麗無雙的女娃娃,用三十斤燈油和五十斤大米來把這劍換走,再去送給她心愛的人。
如果還有人願意聽我接下來的故事,我就多說幾句。
我與駱王在皇後的墓前分了手,我回到皇宮,想尋幾件皇後的舊物,卻被皇帝的人發現,然後被請到了養居殿。
我懶得動手,倒要看看皇帝會對我這個在北地鞠躬盡瘁了十多年的功臣怎麼樣。
皇帝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並不奇怪,即便中間夾著一個蕭又然,他們兄弟之間似乎也未曾有過嫌隙。
皇帝問我駱王是否走得安詳,語氣比我想象的更哀傷。
但我從來都不喜歡皇帝,在我心裡,他永遠都是竊取了駱王珍寶的盜賊。
我點頭說是,又說:「可惜皇後娘娘到死也沒能放下那片星空。」
皇帝明白我的譏諷,並未動怒,隻說:「那片星空也是她的一部分,如果她能放得下駱王,她就不是她了。」
她就不是那個讓他愛到骨髓裡的蕭又然了。
我稍稍心軟,皇帝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我笑言自己一身的本事不愁出路。
彼時太後已去世數年,皇帝向我拋出了橄欖枝,於是我又成了皇帝的暗衛。
不得不承認,皇帝的確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皇後逝世後,他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政事上,如同我從小知道的那般滅情絕欲,成為太後理想中的那樣最英明的君王,不曾傷心祭奠,不曾寂寞悲詠,仿佛過去十幾年的幸福婚姻僅是他孤獨帝王之路上的一個美麗意外。
隻是他夜夜穿著幾件老舊的寢衣,袖口膝蓋磨破了也不曾舍得換。
我認得那是皇後的手藝,我有時會想,駱王深情了一生,到底也未曾得過一件他心愛之人手縫的寢衣。
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為皇室賣了一輩子的命,後來還收了徒弟,又繼續培養了一群在皇宮裡沒有姓名的人。
但我並不會教他們相信這個世界的善意。
因為於我而言,這世界上,也隻有一個蕭又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