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懷著五個多月孕肚的邱寧兒比從前重多了,我不免覺得吃力,咬著牙問她看到平遠伯沒有。
邱寧兒說沒有,但是看到我爹了,還是第一次看到我爹穿朝服。
我正想象著我爹穿朝服的樣子,突然聽到晴天霹靂一聲怒喝:
「明昭儀、邱美人,你們給我下來!」
媽呀貴妃來了。
邱寧兒一個激靈腳就滑了,我滿腦子都是我幹兒子不能有事,拼了命要抱住她,然後邱寧兒一屁股把我坐暈了過去。
後來我是被疼醒的,但我睜眼看到貴妃的那一刻,我連哭都不敢了。
貴妃是出了名的鐵面閻王,有過必罰,這次我私見外男,又差點害了皇嗣,隻怕要被千刀萬剐了。
貴妃先開口道:「從前隻知道你天真,沒想到居然是個蠢貨。」然後宣布了對我的懲罰:
褫奪封號,打入冷宮。
我轉著眼珠看了看四周陌生的布置,好吧,我已經在冷宮了。
但胸口還疼得我不能動彈,我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問貴妃能不能讓我回辛芷宮把傷養好了再來。
貴妃柳眉一豎:「法不阿貴,刑過不避大臣,你憑什麼例外?」
我又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問貴妃邱寧兒沒事吧?
貴妃轉身就走,還念叨著:「我的天,我就是來宣讀個聖旨,為什麼要跟你這麼多廢話。」
「娘娘——」我忍著胸口的劇痛,拼命叫住了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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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別叫駱王知道我在宮裡受欺負了?」
貴妃腳步頓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胸口實在疼得厲害,我動彈不得,幹趟了半天都沒人搭理我,叫也沒人應,我心裡直發怵,滿腦子都是戲本裡的白發宮女,半夜歌聲,一雙繡花鞋,窗外有張臉……
恐懼開始蔓延的時候,外頭出現一陣一深一淺的腳步聲逐漸向我逼近,接著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蕭美人……」
「啊!」我拼命開始尖叫。
很快被來人捂住了嘴,眼前是個散著頭發的宮裝女子,模樣似曾相識。
「齊昭容?」
齊昭容在我床邊坐下,手裡端著一碗中藥,溫柔地說:「太醫說你折了兩根肋骨,來,吃了藥就不疼了。」
我被喂著喝了小半碗,齊昭容安慰我說:「你別怕,我剛來的時候也怕,後來發現這裡一點兒也不像戲本子裡說的那樣嚇人。」又向我笑道,「還得謝謝你當初託人照顧我,我知道你是個心善的。」
當初齊昭容因為說了句「聽說駱王府裡種了許多牡丹」,就被打折了腿扔了進來,可惜了她曾冠絕後宮的驚豔舞技。
因為此事與我和駱王有關,我對齊昭容充滿了歉意和愧疚,因此當時使了不少銀子讓冷宮的侍衛和嬤嬤幫我照顧她。
齊昭容卻似乎並不知道我和駱王的關系,隻當我是個心善的,一直盡心竭力地照顧我。冷宮裡飯菜藥物都由外頭送來,但沒有可供使喚的宮人,什麼都得自己來。天氣尚熱,我躺著養傷不能動彈,齊昭容怕我捂出痱子,還一瘸一拐地搬來清水給我擦身子。
我每天看著她跛著腳忙碌的身影,內心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歉意。
躺了半個月終於能下床走動,齊昭容扶著我在冷宮裡蹓跶了一圈,全程我都在向齊昭容確認這裡真的是冷宮嗎?
不能怪我土氣,這裡布陳雖然簡單,但一應器物都是全的。齊昭容說還有人定期來檢查,若有損壞的不能用的,就立即給換了。舒適程度堪比我與外祖母遊歷江南時下榻的民間客棧。
院子裡齊昭容種滿了各色花兒,她是真的喜歡花兒,當時說出那句禍話,也是因為她真的好奇駱王府的牡丹。
當我們坐在她種的薔薇花下喝茶時,齊昭容說,她剛來也不敢相信冷宮是這個樣子,還是聽當時照顧她的老嬤嬤說的,皇帝的生母就是在冷宮裡得了瘋病去世的,因此皇帝很同情冷宮裡的女人,一即位就遣散了冷宮眾人回母家恩養,還重新修葺了冷宮,指派專人看管。齊昭容是新朝第一位來到冷宮的妃嫔,她覺得這裡也就是沒了自由,平時也辛苦些,但能夠衣食無憂,闲時還可以種種花,她已經很滿足了。齊昭容還說皇帝也是個好心人,否則也不會默許我託人來照顧她。
我不禁吐槽,皇帝打折了你的一條腿,你還說他是個好心人。
齊昭容說:「你不知道,皇帝其實並不過問後宮的事,都是太後和貴妃做主,珠妃偶爾能說得上兩句話。我也不知道宮裡為何就突然不能提駱王了,不過我倒不在意自己的這一條腿,都說後宮裡我跳的舞最好看,但我跳得再好,皇帝也從沒多看過我一眼。他看著我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皺著眉頭,我知道他心裡都還在煩惱那些天下大事。我常常覺得我對於他而言,完全是一種負擔,他定期來我宮裡,為的隻是叫我不難過。他的眼睛在看著整個天下,他的心是不在後宮的。」
我託著腮聽齊昭容說完,回想著與皇帝相處的那些夜晚,他看他的書,我繡我的花,確實隻是出於一種角色的責任感,就像完成任務一樣。
可是宮裡的女子一個個如花似玉的,貴妃端莊大方,珠妃溫柔可親,和妃聰慧嬌俏,邱寧兒嬌憨可愛,齊昭容清麗動人,李充媛淡雅如菊,婉婕妤燦若桃花,侯美人千嬌百媚,周寶林小家碧玉……我恨不得個個都愛,皇帝居然一個沒看上?
我不禁冒出了一個念頭:「皇帝……會不會喜歡男人?」
齊昭容點點頭:「有可能。」
然後我們就皇帝更喜歡駱王還是更喜歡我大哥哥進行了激烈的爭論。
這時候我就很想和妃,她一定能眉飛色舞地擺事實,講道理,然後打敗我們所有人。
這段日子珠妃與和妃都託人送了東西來,邱寧兒也到門口哭過幾回,但愣是沒能跟我見上一面,讓我沒想到的是漢豐公主居然也託人給我遞了些藥和衣物。
漢豐是先帝的小公主,生母家世不高,也不得先帝寵愛,在宮裡除了侍奉太後,一向不與人往來。我也是剛進宮時聽珠妃無意間提起漢豐公主的生日快到了,便給她送了套我入宮前繡的美人團扇和從江南帶回來的一點小玩意兒,沒想到她竟念著這點交情,現在願意給我雪中送炭。
我沒有絕望過,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出去的,我爹爹在前朝越來越得力,舅母也一定會找太後說情。
但是居然過了三個月都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有點害怕了,我害怕等到邱寧兒生產的時候,我不能在她身邊陪著,和妃說生孩子是會疼死人的。我折了兩根肋骨都疼得哭爹喊娘了好幾天,不知道邱寧兒得遭多大的罪。
必須要有所行動。
我跟珠妃要了布料,動手給皇帝裁制一套新寢衣,託人給他送去。
要知道皇帝自從收了我的兩套寢衣,便沒再穿過別人做的,想來我的手藝確實不錯,深得聖心。
隻盼皇帝能顧念我們三個月的室友之情,網開一面。
可還沒等到皇帝的回應,齊昭容就先倒下了,高熱寒戰不退。
我嚇壞了,一向都是齊昭容在照看我,我隻能拍著宮門叫侍衛幫我去叫珠妃。
終於太醫來了,可喝了多少碗湯藥下去都不見好,幾天下來人已經燒迷糊了。我盡我所能地照顧著她,我答應她的百花圖還沒繡完,我害怕她像大表姐一樣也要離開我了。
燒了四天之後,齊昭容的臉上和身上陸續出現了疹子,太醫看了便道:「不成了,是天花。」
太醫說,大概是土壤裡的痘疫被齊昭容種花時翻了出來。天花具有極強的傳染性,不過這裡是冷宮,沒什麼好隔離的。
珠妃立即帶了聖旨來接我出去,但我怎麼能丟下齊昭容。
那個因為我被打折了一條腿扔進冷宮的齊昭容。
那個每天一瘸一拐地搬來清水為我擦洗身子的齊昭容。
盡管外面已經派了得過痘疫的宮人來照看齊昭容,但我依然固執地守著她,我怕她醒過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和妃在門外勸了幾回,邱寧兒快要臨盆了,因此這事一直瞞著她。貴妃有次氣急了,派宮人來把我強行拖出去。但隻要我拼了命地想留下,沒有人能有辦法。
最後皇帝也來了,站在門外問我:
「蕭又然,你死了我怎麼辦?」
「死了便死了,我與駱王都不會怨恨你。」
死了便死了,爹爹和母親還有幾位堂兄表兄盡孝,本來進了宮的女兒就跟死了一樣。
死了便死了,駱王沒了念想,也能安心娶妻生子,帶著剩下一半的快樂好好地過完這一輩子。
死了便當我把命賠給了齊昭容,她落到今日這般下場,罪魁禍首都是我。
齊昭容燒了整整十天後,終於醒轉了,太醫卻搖搖頭,說這是回光返照。
她終究要像大表姐一樣離開我了,我不願讓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最後還是開口告訴她:
「你從前問我為什麼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裡看星星,我告訴你因為我在想一個人,這些星星像極了他看著我笑的眼睛。」
我哭了出來,「那個人就是駱王,對不起,就是我毀了你的一生。」
齊昭容呆了一下,然後努力對我笑著搖搖頭:「我不怨你,你也是個苦命的。」
又說:「若你的百花圖繡成了,就燒給我吧。」
說完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齊昭容這樣得了天花病死的,最後不免都要被燒成灰,但依然用清水為她輕輕擦拭了一遍身體,穿好宮裝,挽上發髻。
我還記得初入宮時看見她在御花園百花間的笑顏,我願她在天上也能像那時一樣美麗。
宮人還沒來得及燒完齊昭容的生活用具的時候,我也倒下了,我知道,該我償命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沒什麼求生欲,我早就不想活了,從我知道要進宮的那天就不想活了。
大表姐走了,齊昭容也走了,這世界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
可是文素素來了。
他們終究都不想我死。
素素像從前照顧大表姐一樣,晝夜不歇地守著我,給我施針,為我熬藥,時刻關注我的病情,稍有變化就去與太醫商量改方子。
我迷迷糊糊的時候還聽她拉著我的手哭,求我活下去,就當是為了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