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垂眼望向他:「我是來救世的神。」
8.
我開始一邊重塑我的原身,一邊教導宣弘和修煉。
宣弘和洗刷幹淨後,沒有初見時那麼狼狽。
他眼睛又大又圓,目如點漆,整個人清正又帶點傻氣,憋了好久,才敢小聲和我商量:「仙人,我可不可以叫你師父?」
原書中,他自幼是孤兒,無依無靠,憑借撿到的一本秘籍,才歪歪扭扭走上修仙之路。
他想叫我師父,因為叫出聲,我便名正言順地成了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達奚珩曾經扯謊稱病也要擺脫的親近,沒想到,卻是宣弘和小心翼翼妄圖爭取的東西。
我無聲嘆氣。
本來隻是秉持著工作掃尾的一顆無波無瀾的心,忽然軟了下來。
「可以。你叫我師父吧。」
他高興至極,扔了劍,想要抱我,可是又立刻停住。
我以為是他畏懼我手臂的白骨。
沒想到,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看著那些腐爛的傷口,仰著頭問我:「師父,你還疼嗎?我怕我碰到你,惹你疼。」
他怕得要命,連喘息都憋住,生怕氣流也會傷到我。
「宣弘和。」我摸摸他的頭,「你忘了,我說過,我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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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疼,你不必擔憂我。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護著你,哪怕用我這條命。」
因為,這一次入世,我本就是為了他而來。
可是,宣弘和卻搖頭,他笑了笑,但口氣堅定:「您比我厲害,難道就該護著我。哪有這種道理?師父,我雖然無父無母,但也知道,真心換真心。」
他握住我的手,雙眼清亮、誠懇:「您護我,我也要護您。我一定努力修煉,遲早有一天,不會成為您的累贅!」
我閉了閉眼。
他,和達奚珩果真不同。
9.
宣弘和見我沉默,誤以為我不信,他慚愧地笑:「抱歉,師父,我太笨了。」
他握緊拳頭,低落道:「我太笨了!怎麼都不能打敗他。我要是能修煉得再快些就好了。」
他苦笑,深深低下頭。
這些天,我們除了修煉,也在四處救助百姓。
但我的太陰劍縱使再厲害,也無法同時拯救全天下的人。
多少次,宣弘和與我來遲一步,看到哀鴻遍野的村莊。
他從不在我面前露怯,反而強撐著給我打氣。
但他忘了,我修為在他之上。
我聽見他深夜中愧疚的哀泣。
他還太年輕,承擔的東西卻過重。
「宣弘和,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我溫聲鼓勵道,伸手抬起他的頭。
我安慰:「你是正派,根基穩固,自然不如魔道修為提升得快。當初達奚珩做我弟子時,頑劣不堪,又常常偷懶耍滑,你怎會比不過他?」
宣弘和抬頭,小聲問:「真的嗎?」
我摸了摸他的頭,認真誇道:「千真萬確,你比他要優秀一萬倍,你才配做我的弟子。」
忽然,院落的禁制微動。
力道微弱,如同夜風拂過我的臉頰。
就好像有人小心翼翼碰了碰結界的罩子。
我敏銳地抬眼。
是達奚珩。
他孤零零站在夜風裡,瘦得可怕,好像在發愣。
我們目光相接的剎那,他落荒而逃,狼狽得像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10.
達奚珩不知發了什麼瘋。
他以身撞破了四方山,生生在人界與魔界間撕開了一道口子。
人間,危在旦夕!
11.
聽聞消息,我重重揉了揉眉心。
我得加快進度。
再晚點,這天下都得讓達奚珩給覆滅了。
我的原身復原得很慢。
我決定先回師門,用我先前的丹藥,鞏固我的肉身。
另外,達奚珩為何這麼快就入了魔?是出現了什麼紕漏讓他扭轉了世界線?
我也想借此機會,一一查明。
我匆匆給宣弘和留信一封,便去往師門。
「達奚珩,我們談談。」
「師尊,我就知道,您會來看我。我以前生病時,您不管多晚都會來看我!」
那個撞破四方山的魔頭,站在山門前,明明也受了反噬的傷,卻笑意盎然。
我沉下眼,漠然不語。
12.
常念峰。
湖奚樓。
當年,我的住所,取了「護奚」的諧音,寄予了一番守護達奚珩的夙願。
我仰頭望著牌匾。
達奚珩輕輕將他的披肩披在我的身上。
「師尊。」他小心翼翼地喚道,眼神都輕得不能再輕,像是生怕叫醒一場美夢。
「你的房間,我派人時時打掃。隻不過二十年了,難免舊了些,您別見怪。」
我瞥向他。
他以前做我徒弟時,頑劣至極。
當我管教過嚴,惹惱了他時,他還會偷偷在我身後撇著嘴皺眉踢石子。
如今,他明明已經稱霸了魔族,在我面前卻恭謹有加。
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火,被生生壓在冰層之下,我總覺得,有說不透的危險。
13.
我斂下眼,步入樓中。
腳步卻又停下。
四面白牆,帳中帷幕,掛滿了我的畫像。
摻雜魔氣的一張張臉笑意浮動,眼中含著媚意,看向我們。
分明是我,又不是我。
床榻上我的羅衣素裙堆成了山,粗粗看去,像是疊成了一個窩。
達奚珩綴在我身後,呼吸潮熱。
「師尊,你原先怪我偷懶,總不肯來湖奚樓受你教導。這二十年來,我悔過了。弟子睡不著的時候,都會過來,抱著您的舊衣,聞著您的味道,才能入眠。」
他可憐巴巴地望向我,正如往日裡不願意練功時,便把受傷的手指揚給我看一般。
「那日,師尊的眼淚滴在了我的虎口處。」
他終於提起了剖金丹的那場謝師宴。
他摸了摸右手。
我才看到,他手背上有塊傷疤。
「師尊,我真希望你能恨恨我,變成厲鬼來索我命,這樣,至少我能再見你一面了。」
「可是,我一直夢不到你。有天晚上,我頭疼欲裂,夜不成寐,我的虎口鑽心地疼。我忽然記起你的淚水滴在那裡了,就像有塊灼燙的烙印滲入我的手心,又酸又熱。」
「那時我想你想到瘋了,真以為你留給了我什麼東西。我拿著匕首,扎破虎口,往裡面挖啊挖,可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卻總覺得你的眼淚還炙烤著我,我便扎入更深處,翻攪皮肉,流了一地的血,直到天快亮時,我才清醒過來。」
他搖頭,自嘲地笑:「師尊,您說我好不好笑?」
我看著他。
達奚珩的笑緩慢消失,他皺著眉,搖頭:「您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了,好不好?」
他攬住我的肩膀,像是這樣就能讓我恢復如初。
赤色的眸子央求著注視我。
「別這樣看我,就像我隻是個無關緊要的擺件,就像是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14.
「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一語雙關。
再無那日梨花樹下的溫柔愛意,隻有殘忍到極致的冷靜。
我轉身,不再管身後的達奚珩,徑自拉開儲藏丹丸的小格子。
我眸光一沉。
鍛體的丹藥不見了。
我轉頭看向達奚珩。
他臉上露出幾絲心虛,強笑道:「師尊,找什麼呢?二十年了,許多東西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我幫你問……」
「你給阿婼吃了?」我打斷了他。
他欲言又止,沉默了許久,最終正色解釋道:「師尊,您別誤會。我雖偷了您的丹藥,但那都是謝師宴之前的事。您死後,我絕沒動過此樓的一樣東西,我甚至禁止他人入內。師尊,我真心悔過了。」
真是滿口謊話的狼崽子。
他緊緊盯著我的神情,可我沒有怒意,隻有疏遠和冷漠。
他最後一絲笑意也消失了,喉嚨惶恐不安地咽了下。
「師尊,你罰我吧。」
我衝他伸出手:「天材地寶,名品仙藥,盡數還我。」
達奚珩點頭,一個「好」字還沒說完,忽然有人在樓外高喊:
「尊上,阿婼姑娘又病了,您去看看她吧!」
「閉嘴!」達奚珩驚得吼道,將那聲音壓下去後,又意識到,這樣反而讓我更快察覺到真相。
——他還沒把阿婼逐出去。
達奚珩死死釘在原地,他張了張嘴,聲音虛弱、微顫,帶著怯懦:「師尊,我隻是收留她,我不喜歡她的。」
「可她沒了我,會死。」
我毫無波瀾,隻替書中的原主說了句話:
「達奚珩,你果然是自私的孽畜。」
15.
達奚珩頓了頓,軟聲說:「是,師尊罵得對。」
「您別生氣了,我這就去寶庫把您要的東西都拿來。」
他匆匆欲走,背過我時,臉色沉怒,看來,今日有人拆他的臺,惹他非常不高興。
湖奚樓下喧鬧。
達奚珩的部下腳步飛快地將一個個寶箱抬了進來,將仙草名品供在我的面前。
隻不過,行進到一半,卻停了。
樓下重回安靜,隔了會兒,有怯生生的聲音響起:「阿婼,求見仙人。」
我撫腮,不由笑了笑。
我招招手,四扇大門齊齊大開,青簾浮動。
細瘦人影跪在門外,弱柳扶風,嬌豔嫵媚。
阿婼。
原文中與達奚珩糾纏甚久的魔族孤女。
剛一見面,她便雙眼泛紅:「仙人饒命。沒了仙草續命,阿婼會死。還請您割愛。」
我眯眼,用神識掠去。
她氣息正常,舉止也和原書無異。
不是她壞了世界線。
我斂下眼,便沒興趣再配合阿婼演場勾心鬥角的戲份,但也不想做什麼風輕雲淡之人,大方讓給她。
達奚珩偷了我的藥,便該還給我。
至於她,想來達奚珩不會舍得她死,肯定早有安排。
「所以呢?」我反問。
向來以示弱大殺四方的阿婼,頭一回碰了釘子。
「诶?」
我漫不經心,雙指並攏,輕輕摩挲腮邊,指節還有一點白骨,沒有長出新肉。
「人都會死。你可別忘了,我已經死了二十年了。」
阿婼猛地一顫,連忙哭求:「仙人,當初我也苦勸阿珩不要剖您的金丹,隻是他太過憂心我的病,才釀成大錯。」
「您千萬別怪罪我,我……我也不想的啊。」
她抬頭,拭去眼角淚珠,像是一株搖搖晃晃的含雨梨花。
「阿珩他將這些天材地寶給您,可能也不是因為順著您,而是想重構您的身子,再煉一枚金丹來救我。」
「我知道您對他情深義重,難以割舍,但他心意已決,您何苦再糾纏呢?」
「您還是讓給我吧。」
「可別讓他,再傷您的心。」
我平靜地看著她,眉間沒有任何觸動。
我不是師尊,我隻是個來救世的宿主。
我沒愛過他,又何來傷心?
如今,更沒有必要再演下去。
「傷心?笑話。」我淡道。
阿婼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您說什麼?您是不是不信我的話?」
我輕輕搖頭:「無所謂。」
我的神情平淡到像是在聽旁人的悲歡離合,壓根不見一絲對背叛者的憤怒傷痛。
輕飄飄到不在乎,如同隨手拂去肩膀上的柳絮。
「是真是假,都無所謂。達奚珩與我已無幹系。反正如今,搶我東西,他做不到,你更做不到。」
阿婼急到表情破功,她剛要說話,卻僵住,驚怯地看向門外。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去。
達奚珩站在門檻外,呆呆地看著我。
這種神情我隻見過一次。
達奚珩五歲那年,被父母遺棄。他沒跟上父母的馬車,摔在地上,路人嫌棄地躲開。
那時,他無助地坐在泥坑裡,直到我去撿他時,他才哭出了聲。
16.
「滾出去。」
他捏緊拳頭,冰冷地看向阿婼。
等她狼狽逃走後,達奚珩關上門,跪下來,重重磕頭。
他衣服上帶著血痂,不知做了什麼。
「師尊,我沒有這麼想。」他小聲說。
他跪在我的面前,揪著我的裙擺。他拽得很緊,迫切地想求我回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