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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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我終於請好假,又買了張人間一日遊的旅行票。
走的路上遇到了老熟人白無常,她提著一個「砰砰」作響的盒子,指著粉色眼影問我:「我新學的妝,怎麼樣?」
「挺好看的。」
我低頭盯著她手裡的盒子:「這是什麼?」
「是個新來的鬼。」
她把盒子舉起來晃了幾下:「不知道跟什麼人結了仇,天天被扒墳,走不完正常程序隻能一直待在收容所。」
「今天已經發瘋了,老大讓我把這鬼先送去治療所治一治,清醒了再說。」
死後如果一直被扒墳,確實會被判定為有糾紛,至少目前肯定無法安寧。
這種鬼閻王爺是最不喜歡審的,我盯著劇烈晃動的盒子,隨口說了一句:「真缺德啊。」
這仇家確實夠狠,人死了都不讓安息,恨意追到閻王殿來了。
「就是,老大對這種事又睜隻眼閉隻眼的。」
白無常湊過來悄悄說:「你也知道他生前不讓仇人下葬,還鞭屍了,所以對這種扒墳的人太共情了。」
「不過那個仇家命真夠硬的,這都沒事兒,也不怕死了下地獄。」
命硬……
住在鬼樓裡毫發無損算命硬吧?一股不詳的預感突然湧上來,我問白無常:「扒墳的人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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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橋。」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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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段橋,殺人放火幹不出來,扒墳你倒是挺在行。我一刻也等不了,立刻拿著一日遊的票去人間找他。
然後震驚了。段橋在局子裡,旁邊站著個小男生。
「喂!」
小男生忐忑不安地扯著段橋的褲子:「你犯了什麼事兒?」
他低頭瞥這小男生一眼:「你呢?」
「我撕了別人的作業。」
「我扒了別人的墳。」
……
這五年裡世界變得如此嚴格了嗎?連撕作業都要被抓進來?
小男生聽完段橋的話緩緩張大嘴,剛出聲就被拖進房間。裡面乒乒乓乓響了一陣,他出來的時候一臉茫然,之後死死地盯著牆,突然嘴一扁,哭了。
一開始他還有所收斂,沒兩分鍾就哭得驚天動地。
「閉嘴,至於嗎?」段橋不耐煩地用他巨大的手掌捂住小男孩的臉,誰知道這孩子哭得更兇了。
「你,你懂什麼?我想起了傷心的事情。」
小男生發出一聲悲傷的「哇」叫,他扒拉著段橋的手掌:「我被傷透了心。」
段橋突然笑出聲,他松開手不懷好意地問:「什麼傷心事兒?」
「我撕作業是為了童童,童童今天手工課竟然選了別人,昨天明明說好和我一組的。」
「童童?是個女的?」
段橋拍拍他的背,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振作點!女人的承諾都是騙人的,我剛娶的媳婦,說好一輩子陪著我的,還不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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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這小男生是房間裡那個警官的侄子,放學後他被接過來訓了一頓。
雖然撕別人的作業確實罪大惡極,但還不足以進局子……
而段橋,他剛剛也就是在嚇唬小男生。
他來這裡跟扒墳沒什麼關系,是因為他給女瘋子的那件外套。
外套在段橋住的爛尾樓被發現,上面沾滿了血,混合著泥水發出一陣難聞的腥味。
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完,所以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不過警官客客氣氣地把段橋送出門,看樣子並沒有把他當作嫌疑人。
段橋走出去後路過音樂噴泉,我活著的時候很喜歡在夏夜的晚風裡拉著他在這邊散步。
他圍著那個沒有開燈的噴泉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一陣風吹起,我隨著風撲過來,鑽進他的毛衣裡。
這裡離他的心髒可真近,我往前面貼了貼感受他的心跳,好溫暖。
不知道為什麼,他走著走著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心髒的位置,之後緊緊揪住毛衣,又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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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橋回到家就打開了電視,自己卻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也不看。
電視裡在放苦情戲,女主正哭著對男主說:「你如果在乎我,怎麼會親手把我推給別人?」
「愛不是佔有,是成全。」男主泣不成聲。
好狗血……
男主和女主抱在一起哭的時候,我已經把風鈴踢得叮咚亂響。
段橋就在這時突然睜開眼睛,之後盯著天花板說了一句:「你如果愛一個人,怎麼會從不回來看他?」
他坐起來抓住藍色風鈴:「陳煙雨,你明明說過愛我。」
又一陣風起,我撲到段橋的懷裡貼著他的胸口,這樣好像就被他擁入懷裡。
是的,段橋,我愛你。
你一定也知道。
段橋垂下眼眸,手緩緩松開風鈴,最後躺下兩手交疊放在心髒的位置。
「好。」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我給你燒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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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情僅僅持續了一會兒,幾分鍾後,段橋暴躁地把被子踢到地上罵道:「操,怎麼好像老子求著你來一樣?你不想來就別來,老子不稀罕。」
這整整一晚上,段橋都沉浸在:「老子憑什麼求你?」和「你憑什麼不來看我?」之間反復橫跳無法自拔。
而我安安靜靜地趴在燈泡上,段橋好像已經能感覺到我的存在,看來明天得裝作已經走了。
剛剛他又接了個電話,應該是要去什麼地方。
我很清楚,隻要我在這裡,他一定不會去。
大概跟扒墳有關,他顯然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得悄悄跟著他。
第二天很順利,實際上隻要我什麼聲響都不弄出來,段橋就會覺得我已經走了。
他這個人看上去不好相處,其實很好騙。
我看見他往後備箱裝了些米面油菜,又塞上兩床新被子,一個人開車出了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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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難走,烏雲壓過來飄起了綿綿細雨,我縮在車裡的掛件上忐忑不安。
完了,這幾年裡,段橋不會真的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了吧?
一般人會往這種地方走嗎……
開過一個極險的陡坡後,他把車停了。
旁邊有棵大樹,樹後搭著簡陋的草棚子,看上去已經搖搖欲墜。
段橋用防水布把兩床被子包好,連同那些食物一起放到草棚子裡,最後站在邊兒上抽了支煙,這才回到車上。
他換了個方向,就在我以為他要原路返回的時候,他突然在分岔口走了另一條路。
這條路更難走,到後來車已經開不過去了。段橋就把車停下來,拖著些工具從小路鑽進樹林。
樹林裡光線很暗,雨聲沙沙作響,偶爾有鳥撲騰翅膀的聲音,連我這個鬼都覺得瘆人。
穿過樹林後雨小了一些,這邊是一片桃林,桃林中間有座新墳,周圍的花圈和紙都還沒有湿透。
段橋又點了支煙,抽到一半他突然罵了句髒話,把煙扔到地上,開始……扒墳。
看樣子,這就是白無常手裡那個鬼的墳。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人死了沒多久,段橋接到電話就過去把墳扒了。
這幾天他也一直沒有闲著,墳遷到哪裡他就扒到哪裡。
到底多大仇啊……我活著的時候,他沒有這種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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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段橋身上的衣服已經湿了,水滴從他的頭發上落下。他眼下一片烏青、人面無表情,像一個被控制住的傀儡,機械地重復著手裡的動作。
墳扒到一半,樹林裡竄出個幹瘦的女人,剛看見段橋就崩潰了。
「人都死了,你就放過她吧!」她無力地蹲下拍打著身旁的泥水,在雨中像一把被打湿的枯柴。
段橋恍若未聞,那女人邊哭邊喊:「天殺的啊,這幾年她吃的苦受的折磨還不夠嗎?就算是還債也該夠了吧?」
不管女人怎麼哀求、咒罵,段橋都不為所動,最後她瘋了一般衝上去撕打他,一邊罵道:「你放手,放手!陳煙雨自己短命,能怪我們嗎?」
段橋手一頓,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駭人的戾氣,他突然陰森森地冷笑起來,「哐——」一聲,把墓碑劈了。
這聲巨響像從天而降的一道雷,毀天滅地後讓世界陷入寂靜,直到段橋開口。
「就算陳煙雨死了,我也不許任何人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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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像被擊潰一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作孽啊!」
通過她的哭訴,我終於弄清真相。
墳裡埋的是她癌症去世的女兒,叫宋淼言。
宋淼言三年前確診了絕症,自那以後段橋就一直盯著她,等著她死。
而段橋之所以這麼恨她……是因為我。
我為了救人而死,也正是因為生前積德太多,才能跟地府籤合同。
而我救的人,就是這個癌症死掉的宋淼言。
她在某一天跳河自殺,那時天已經黑了,河邊隻有我和她兩個人。
起初她一心求死,撲騰得厲害,我精力也耗得差不多了,沒把她帶上岸已經意識模糊。
這快五年的時間裡我一直沒有回來,所以並不知道,她本身就會遊泳。
而我失去意識之後她突然不想死了,卻也沒有多的精力救我,於是讓我一個人被河水卷入了漩渦。
甚至她爬上來之後因為害怕並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任由我在河裡浮浮沉沉,丟掉性命。
段橋找我找瘋了,最後隻等來一具泡得發脹的女屍。
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者,最後我被草率地判定為自殺、失足,帶著不怎麼好的名聲被燒成了一抔灰。
可段橋不信,他不信陳煙雨會拋棄他自殺。
他每天都在打撈出我屍體的那條河邊兒上轉悠,即便在外人看來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還是固執地不肯放棄,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興許是上天可憐他,某天夜裡他竟然撞上了偷偷給我燒紙、求我不要找她的宋淼言,終於得知真相。
他瘋狂想去證明、想告訴人們陳煙雨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可沒人理會。
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並沒有人在意一個叫陳煙雨的人死於自殺還是見義勇為。他們甚至隻會搖搖頭,說一句懦弱。
從那天起,他就開始給宋淼言使絆子;等到她確診之後,他每一天都在等這個女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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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淼言當時報警,陳煙雨也救不回來了,這是她的命!你為什麼要把這一切都怪到我們身上?」
「人已經死了,怎麼死的還有意義嗎?她的名聲難道比讓淼言的命更重要?」
「再說是她自己願意的,有人逼她嗎?你為什麼就是揪著不放?兩個人都死了,就讓死人安息吧,算我求你了。」
宋淼言的媽坐在地上眼淚都哭幹了,那邊段橋放下狠話:「你再敢給宋淼言立墳,立一次老子扒一次,我就是要讓她死了都不得安寧。我告訴你,死並不能洗清罪孽,惡人死了就是惡鬼,該受的罪一樣也別想跑。」
「你不得好死!」
女人尖叫著詛咒:「你這種人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死了立刻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