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一旁趕緊跪下,露出愧疚自責的模樣:
「都是小的沒有照顧好郡主。」
「郡主大概是覺得丁香花好聞,所以特意在將軍回府前,叫小的去藥鋪搜羅了許多。」
「沒想到郡主竟然對此物過敏,那麼小的以後一定會提醒郡主不要再佩戴丁香荷包,還是用些別的燻香。」
說完,我抬起眼睛,悄無聲息地打量著蘇子馳。
不愧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變的名將,此刻蘇子馳的表情依然紋絲不動。
但我卻能看到,他藏在袍袖中的指尖,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
事情走到這一步,無論他多麼不想,都不得不起疑心了。
9
幾個時辰後,郡主醒來了。
我已經在她昏睡時為她敷了太醫的藥貼,因此等郡主醒來時,紅疹子已經盡數消退,皮膚白皙光滑如初。
她問守在不遠處的我,她這是得了什麼病。
我乖巧地將藥湯端上去:「太醫說,郡主近日心緒不寧,操勞太過,才會昏倒,之後需要多多靜養。」
郡主看著我的眼睛。
我坦然地回視她。
這可不是我要撒謊,而是蘇子馳要求我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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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工夫前,蘇子馳將我叫到院子裡,將一錠金子塞進我手中。
我知道這是他的收買,立刻懂事地跪下去:「將軍需要小的做什麼,小的就做什麼,畢竟小的永遠是將軍的人。」
是的,我這是在提醒蘇子馳——我是將軍府的小廝。
他將我調到宣寧郡主身邊,那我自然要服侍郡主。
但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永遠站在他那邊。
蘇子馳聽懂了我的意思。
他告訴我,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不要告訴宣寧郡主她對丁香花過敏的事。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請求,我立刻答應了。
我知道,隻要蘇子馳不說,我不說,郡主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對丁香過敏的事。
原因很簡單。
——她本來就對丁香不過敏。
那一日,在她進房前喝下的那碗助胎藥裡,有我加的料。
植物之間相生相克,喝下那碗藥後,如果她再攝入大量丁香花的花粉,就會因為藥力衝突,而呈現出過敏的症狀。
我清楚,蘇子馳是不想打草驚蛇。
但他絕不會沒有動作。
果然,半個月後,我收到了塞北小城的婆婆寄給我的信。
信中說,小城中出現了幾個南方口音的人,在四下裡悄悄打探線索,詢問有沒有一個約莫二十出頭、喜歡穿紫衣、愛戴丁香荷包的姑娘。
我點燃蠟燭將信燒掉,看著飛舞的火舌,露出一個微笑。
很好,蘇子馳終於懷疑了。
直接找到他澄清是沒有用的,很容易得到玉荷那樣的下場。
但一步一步,誘導著他自己探尋,終於將他引到了這裡。
他開始意識到,救他的女子另有其人。
塞北小城裡那些南方口音的人應當是他的暗衛,他們在打探我阿姐的下落。
但我也知道。
他們打探不到的。
10
宣寧郡主最近心情很不好。
因為她好不容易嫁給了日思夜想的蘇將軍,如今卻夜夜獨守空房。
蘇子馳總是推說自己軍務繁忙,於是直接在書房那邊歇下,就算偶爾來看一次郡主,也是睡在外間。
郡主提出想和蘇子馳親熱,蘇子馳便說自己最近太累,無心房事,讓郡主早些休息。
郡主在房中砸了好些玉器,泫然欲泣。
最後她哭著問我:「寶福,你說將軍是不是在府外有人了?」
我安慰她:「郡主不是派人去跟著將軍了嗎,將軍下朝後就回府,怎麼可能在府外有人呢?」
郡主仍然垂淚:「那他怎會突然對我這樣冷淡?」
她哭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麼,狠狠打了個哆嗦。
「寶福,你說是不是有人死後,冤魂不散,仍然可以纏著活人?」
她是想到了我阿姐。
她懷疑是我阿姐魂兮歸來,蘇子馳看到的紫衣女子是她的魂魄。
我垂頭不語。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多麼希望阿姐的魂魄沒有消散。
可我知道,她確確實實死了。
這些日子,她甚至連我的夢都沒有入過。
「寶福,明日去請幾個道士和尚來府中作法吧。」郡主咬了咬嬌豔的嘴唇,「若是真有冤魂纏著將軍,我就讓她魂飛魄散,連輪回都入不得。」
我乖巧地應了一聲,點燃安神香,去外間守夜。
待郡主在安神香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後,我換回女子裝扮,披上紫衣,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書房。
蘇子馳靠著書桌睡著了,桌上是半卷沒有臨摹完的書法,字跡依稀是——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墨跡氤氲,邊緣處像是有淚打湿過的痕跡。
我來到他身邊,伸出手,無聲無息地放在他的肩上。
「將軍……」
當寶福時,我刻意改變了聲線,讓自己顯得更像男人。
此刻我恢復了原本的聲音。
我的聲音,和阿姐是很像的。
蘇子馳眉心微蹙,顯然又在夢魘,聽到我的喚聲,他費力地睜開眼睛,迷糊地望向我。
面前是一襲熟悉的紫衣,室內彌漫著安神香,女子的臉被隱在煙中。
蘇子馳喃喃道:「是郡主麼?」
我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蘇子馳睜大了眼睛。
「是你。」他低聲道,「我知道了,是你。」
我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那裡。
蘇子馳艱難地抬起手,抓住我的手。
「我一直在找你。」
他輕聲說。
「你究竟是誰?」
我將我的手一點點從蘇子馳的手中抽了出來。
昏黑中,我輕聲道:
「將軍,我是誰重要麼?」
「你已經娶了妻,她是宣寧郡主,北安王最寵愛的女兒,皇上的親侄女。」
「所以,我是誰,重要麼?」
蘇子馳想要抓住我,然而室內嫋嫋的安神香讓他乏力,他的手根本抬不起來。
「將軍。」我輕聲道,「我該走了。」
蘇子馳急切起來。
「別走。」他喃喃,如同夢囈,「我給了你玉镯,我答應了要娶你為妻的……」
「將軍。」我打斷他,「你無法娶我為妻了。」
「但是你可以為我做另一件事。」
我在蘇子馳掌心寫下了兩個字。
起初蘇子馳沒有反應過來。
我不急,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寫,他終於意識到我寫的是什麼,眸光猛地顫抖起來,整個人拼盡全力想要起身。
在安神香的效力消退之前,我立刻起身,轉身離開。
月色清冷,一地悽寒。
我走回郡主的小院,突然,一悶棍打在了我的後腦勺。
倒下的那一瞬,我看到了郡主瘋狂又殘忍的臉。
紅唇一張一合,她的口型似乎在說——
「寶福,竟然是你。」
11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阿姐還活著,她在溫柔地用紗布幫蘇子馳清洗傷口。
窗外的院子裡,一樹丁香盛放如紫色的雪。
我站在那株丁香旁,拍著窗棂大喊:
「阿姐,不要救他!不要救他!」
可阿姐聽不到我的話。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繼續為蘇子馳清洗傷口,為蘇子馳煎藥,劃開手腕,用自己的血給蘇子馳當藥引。
「阿姐,不要救他,你會因此喪命啊……」
我沒能喊完這句話,因為一桶冷水潑到我的頭上。
一個激靈,我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陰暗的地牢,和郡主扭曲的面容。
她咬著牙道:「你究竟是誰?」
我看著自己。
一身紫裙穿在身上,我的女子身份已經暴露無遺。
我笑了笑:「一個卑賤的平民女子罷了,不配被郡主知道名字。」
郡主拿起剪刀,雪白的鋒刃即將戳進我的身體:「你說不說?」
「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當然相信她會殺了我。
在這地牢的深處,那三個侍女的屍體已經發臭了。
而在千裡之外的塞北小城,我阿姐已經隻剩下一具白骨。
為了蘇子馳,郡主什麼都能做。
將我秘密地殺死在這裡,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
但我並不怕,隻是平靜地笑了笑。
「郡主,你應該感受到了吧,蘇子馳現在還沒有發現你的秘密。」
郡主眉心一跳。
的確如此,她在將我送進這間地牢後,又與蘇子馳見了面。
蘇子馳隻說昨夜在書房又夢到了紫衣女子來過,郡主趕緊說那人正是自己。
迄今為止,雖然蘇子馳或許已經有些疑心,但郡主之後仍然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將這些疑心一一平復。
前提是……不能再出什麼亂字了。
眼看著郡主眼中的殺意越來越強,那把剪刀即將扎進我的喉嚨,我勾起嘴角:「可是啊,郡主,你和那醫女有一點最大的不同。」
「蘇子馳現在還沒有發現,但久了,你一定會露餡。」
郡主睜大了眼睛,手中的剪刀停下了。
「是什麼?」
我笑而不語。
「說!不然我立刻殺了你!」
我大笑起來,欣賞著郡主越來越灰白的臉色。
郡主在我面前發起了抖。
她看出來了,我不怕。
「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她喃喃自語,瘋狂地揉搓著自己的頭發,試圖想出這個最大的不同。
但她找不到。
在殺死阿姐前,她觀察記錄了阿姐的形貌聲音,努力加以模仿,現如今已經惟妙惟肖。
她穿簡素衣裙,言語溫柔,氣質淡雅。
所以到底還剩哪一點不同?
……
郡主拿起馬鞭和鋼釘。
她要用最殘酷的刑罰折磨我,逼我說出來。
然而她沒能有機會。
地牢上方突然傳來急促的叩擊聲。
這是上面看守著的下人在給她暗號,意思是蘇將軍在找她。
郡主扔下馬鞭,她回頭看我。
「給你一點時間,好好想清楚。」
「如果你還是不說,我會用你最難以想象的方式折磨你。」
……
郡主匆匆回到自己的院子,被告知將軍找她也沒有什麼急事,不過是來看看她。
見她不在後,將軍便離開了。
郡主匆匆趕回地牢,想要繼續拷打我。
然而她卻驚恐地發現。
我仍然被綁在地牢裡……
卻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12
我的屍體被平放在草席上,太醫在為我檢驗。
沒辦法,郡主在試圖把我的屍體偷偷運出將軍府時,被蘇子馳撞了個正著。
「這是寶福?她是個女人?」
蘇子馳一副驚訝的模樣。
「怎麼死了?」
郡主面色蒼白。
她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死了,匆忙之下隻好勉強道:「我也不清楚,隻是突然在她房中發現了屍體,大概是得了什麼急病吧。」
蘇子馳問:「下人急病而死應當給予撫恤,為何要偷偷運出府?」
郡主的額頭滲出冷汗:「妾身怕她是會傳染的病……」
蘇子馳的身邊剛好是相熟的太醫,於是立刻為我檢查。
片刻後,太醫拱手道:「此人素來有心悸的毛病,大概是受了什麼驚嚇,於是突然發病而亡。」
郡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上前挽住蘇子馳的手臂:「這樣就好,妾身實在是怕她有什麼會傳染的疫症,所以才沒有告知將軍,想著將她的屍體趕緊送出府去。」
蘇子馳微微頷首:「寶福是你的下人,她死了,你不傷心麼?」
郡主一驚,隨即紅了眼圈:「妾身如何能不傷心,隻是妾身畢竟是將軍府的主母,需要先考慮將軍府的安危,所以還沒顧上自己傷心。」
說完,她戰戰兢兢地看向蘇子馳。
蘇子馳沉吟,隨即拍拍郡主的手背:「辛苦你了。」
郡主知道這一關自己總算過了,悄無聲息地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