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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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沅身高腿長,之前在上書房吃得好穿得暖,皮膚也好了笑容也多了,很有些謙謙如玉美少年的樣子,這樣的少年穿著單衣,連鬥篷都沒披,乍暖還寒的時候往太廟一跪,好看得像個風景似的——如果沒有哭得稀裡哗啦滿臉眼淚鼻涕的沉洋跟著他跪的話。
沉洋本來一直感覺不到什麼悲傷,姐姐死了就死了,反正姐姐一直兇巴巴的,又愛罵人,還偷偷掐他,笑話他傻。
然而百依百順的淑妃和溫柔可親的二姐哭作一團,一向照顧弟弟的大哥突然發怒,他這才意識到——
他的大姐真的死了。
他不像沉淅,他太晚明白,他此生隻有這一個大姐,沒了,就再也沒了。
沉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長生嫌棄地給沉洋遞手帕,沉洋直接扯了他的袖子擦眼淚。
沉淅等人站在一旁,默默相陪。
沉沅伸手,拍了拍沉洋的肩膀。
他看向沉淅:「我知道你們不喜歡她,她是母……先皇後養的第一個孩子,沒人告訴她她不是皇後生的,她一直也把皇後當親生母親,所以後來,她是親眼看著皇後一點點發瘋的。」
「那時候皇後發瘋了打人,我都躲開,她不躲的。」
「她……她隻是沒遇到好的人……沉淅,其實她應該很羨慕你。」
沉淅忽地掀起衣角就跪了下去,忍著鼻酸朝沉沅說,「大哥別說了,再說我也該哭了。」
子玔見同學們都跪了,也跟著跪在後面,還嘟囔著:「我先跪了,沅哥你真的別說了,我本來不喜歡大公主的,你說的我也想哭。」
韓冉站在一旁,猶豫了一瞬間,決定跟大家有難同當,誰知他腿才剛剛彎了一點兒,其餘幾人就吼道:「站回去!不許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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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淅補充:「你跪什麼跪,嫌命長了嗎!我跟你說,咱們幾個裡隻有你懂怎麼辦喪事,你要努力死在我們後頭!」
韓冉點點頭,然後跑了。
他跑去找他祖父韓尚書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公主的喪禮都出問題了,皇子們都去跪太廟了,內命婦們都絕食了,爺爺你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帶上老伙伴去罵皇上……說錯了……去勸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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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櫻滿打開了梳月居的大門。
皇帝來了,站在門口,黑瘦了許多。
鬧了這一場,他其實承受了許多壓力,但他始終想不明白,他一個皇帝,怎麼就能被朝臣支配了呢?
想不明白,他隻能來找我。
「你贏了,玉子珩,靳氏被廢,幽居冷宮,他們不許她再養育皇子,說要另擇養母。」
我沒說話。
「他們還要朕立後,呵,朕告訴你,你做夢!」
「皇上,臣妾已經絕食四天了,很餓,很渴,您想說什麼請快點,臣妾想吃點東西。」
「你不就是想當皇後嗎!朕偏不讓你得意!」
我覺得皇帝實在是幼稚,難道靳氏的存在真的讓他變蠢了?
我進宮的時候他還是挺正常的一個皇帝啊……
「皇上,您不願臣妾做皇後,臣妾自然不能反駁,那就請皇上找一個能做皇後,敢做皇後的女子吧。臣妾真的累了,恕我去吃個飯。」
皇帝突然衝了進來,抓住我的手。
「你從來就沒把朕放在眼裡過,是不是?好,朕這就讓你看看,誰才是你男人!」
他抓著我要把我往寢殿拖。
我幾日沒吃喝,頭暈眼花,又被他這樣拖拽,眼前瞬間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
等我醒來,福寶和櫻滿守在床前,笑意盈盈,福寶喊著:「幾位殿下,皇後娘娘醒了!」
「皇後?」
櫻滿:「娘娘已經被封為皇後了,前日下的旨,冊封禮就在下月初十。」
我捂著頭想,假期結束,又該上崗了。
……
燕雲闕。
無邊無際的草原上,肩膀上一道巨大傷口不斷往外滲血的少年騎著黑色駿馬,追趕著一個同樣渾身傷痕的男人。
少年在馬上揮舞著圓環彎刀,發出陣陣破空的尖嘯。
兩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少年的刀尖已經挨到男人的發梢。
男人忽的轉身,朝少年撒了一片白色粉末。
少年卻早有預料,翻身下馬避開粉末,同時右手一轉,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男人完整的頭顱被割了下來。
出刀的速度太快,男人的血在少年的臉上留下一道極細的紅印,襯得那張不辨男女的美豔面孔愈發魅惑。
很快,又有兩個穿著鎧甲的少年領著騎兵跟來。
「大哥!」
他們下馬時,少年終於松懈下來,朝兩人舉起手裡的頭顱,費力地笑著:
「帶上突厥王的頭,給姐姐做封後大禮……」
說完,往地上一倒,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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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後大典前,太後終於回來了。
太後此去禮佛,回來過後氣質更加沉靜,像一汪看不見底的清泉,既清透又深邃。
太後又請我飲茶,與當年我入宮之時相比,我倆的心境都有諸多變化。
「子珩,你終究做不了一個合格的後妃。」太後先為我們的談話定下了基調。
「但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願做。靳氏的事,有許許多多解決方法,你偏偏選了最危險的一種。這可不像是萬事求全責備的你。」
是啊,挑動前朝給皇帝施壓,不是兵行險招又是什麼。
我回太後:「因為沒有靳氏,也會有趙氏錢氏孫氏李氏,子珩一直在想,皇後並不僅僅是後宮的皇後,若皇後把自己困在後宮,就配不上皇帝。所以後宮事後宮了,皇後事卻需得朝廷決策。太後,子珩或許要對您大不敬了……」
「但說無妨。」
「您在皇上即位前,也並未當過皇後。」
是的,太後最高位至貴妃,終究以出身卑微,止於貴妃。
太後手下動作不停,毫不受我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影響。
「是啊,自高祖起,後宮便有平民之女得寵而一步登天的事跡,帝王再愛,可以為妃為嫔,但皇後卻不止靠帝王的愛。哀家從前也想不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哀家與其餘人比,隻是沒有一個好爹而已,卻被卡死在貴妃之位。現在想想,先帝是保全哀家。」
太後說到先帝時,神情又柔和了下來。
先帝是不是好皇帝我不好說,但對太後來說是個好丈夫。
我想了想,繼續說:「靳氏家世不差,品性上……細究起來也不是大毛病,可她被保護得太好,看不到地上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她犯的錯,隻因為她父母權勢地位太高,沒有讓她知曉普通人的生活,她也就不知道有人會因為吃不了飯而飢餓,因穿不了衣服而受凍。她與先皇後是一樣的人,皇上也始終最愛這樣的女子,我若隻是鬥垮了靳氏,皇帝終究還是會找到別的女子來壞我規矩。於是子珩大逆不道,想借此事教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為所欲為,反而因為做了天子,要更加約束自己。」
說完,我納頭便拜,「子珩有錯,請太後責罰。」
「行了,你哪裡會覺得自己有錯,回來坐著!」
額……我就是意思意思認個錯,這時候你說不怪我就好了,非要拆穿……
我悻悻地坐回座位。
太後泡好了茶,遞給我一杯。
「子珩,今日跟你說話的不是皇帝的母親,而是大邺的太後,你也不是皇帝的女人,而是大邺的皇後,所以接下來這些話,哀家隻說一次,你聽過就忘了。」
「是。」
「哀家十三歲進宮,十六歲獲寵,先帝子嗣艱難,哀家先後生了五位公主,最後才生下皇帝,人都有私心,哀家也不例外,當然更想自己的兒子做皇帝,可一面要固寵,一面要掌宮,一面要養育六個孩子,皇帝受的教育並不好,他的資質,實話說,不堪為帝。
當時還是貴妃的哀家以為,隻要我兒登基,總能在群臣輔佐下治理好國家。
等哀家到了太後的位置上,卻發現他連後宮都管不好。
先皇後發瘋,他也跟著瘋,寧願用自己長子長女去討好一個女人。這痴情放在普通男兒身上也就罷了,可他是皇帝!
子珩,皇帝不好,可哀家是他親生母親,一生榮辱系在他身上。而且當年的後宮,不進則退,哀家不做太後,結局隻有一死。哀家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可憐哀家,隻是想讓你知道,哀家這條路走到如今,雖有後悔,可隻能這麼走,再來一萬遍也是如此。」
「如今,哀家把皇帝教給你了。你能做好大邺的皇後,哀家不會看錯人;但哀家也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請求你,照顧好我兒子,試試做他的妻子。」
太後笑了笑,「當然,你不願意也就罷了,沉烈和他父皇比起來,確實差得遠。」
「是,太……母後。」
「好了,喝了茶趕緊滾,趁哀家不在擺我兒子一道,害他丟這麼大個人,你再待在慈寧宮哀家就要忍不住收拾你了!」
我提著小裙子麻溜地跑了。
一邊跑一邊想,太後果然還是我沒有血緣關系的親娘,我太喜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