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宦官操著刀在上面喊:「爾等這群歹民,包庇逃犯,今個兒咱家就遵千歲爺之命,殺雞儆猴!動手!」
尖叫聲如海潮泛濫,人群失控湧動。混亂中,隻聽一聲大喝:「是我!」
四周陡然斷聲,有人走上去,那嗓音喑啞難聽,卻迸發出響徹天地的吼聲。
「閹狗們!將你們的刀刺向我吧!便是四分五裂到了陰司地獄,我也要殺那禍國害民的畜生千遍萬遍!」
驚雷轟隆,我驀然頭皮發麻。
不不不不不!
劊子手手起刀快,隻聽輕輕「噗呲」一聲,四面青灰的雨幕褪去顏色,迸濺的血液飆出,Ŧũₚ同時飛出的還有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
不要!
爹!
喉間的尖叫就要溢出,我失魂落魄地撲上前,想接住我爹的頭。
誰知身後突然有人衝出來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往巷子裡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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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
我拼命掙扎,腳尖踢碎雨珠,帷帽歪斜。
直到走到陰暗處,那人才一把掀開我的帷帽,聲音隱隱顫抖:「阿寶?是阿寶吧?」
我驚魂不定地望著這人,衣衫褴褸,像個乞丐,眼睛輪廓微微上揚,他看清我的臉,傷感地笑道:「嗯,是阿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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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他,警惕地隔開距離:「你是誰?」
男人一愣,忙道:「別怕,我和你爹從前在侯府是一個戲班子出來的兄弟,叫我遠叔就好。」
我腦袋一團漿糊,沒心思認親戚,怔怔看了他兩眼,說:「我要去給我爹收屍。」
「現在不是時候。」這個自稱遠叔的男人凝重搖頭,「你爹囑咐過,他一旦死了,就得把你藏起來,接下來不知亂成什麼樣呢。」
雨淋面龐,冰冷徹骨。我好像走在迷霧裡,看不清前路:「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侯府,爹,宋懷恩,還有這個人。
……
遠叔把我帶到之前宋懷恩提及的那處僻靜閣樓。雨水落檐,滴滴答答如碎珠。遠叔坐在木欄杆前,局促地搓著指腹,時不時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屋裡燒著火盆,我的身體漸漸暖和,腦子卻還是木的。
大概想打破這種沉悶的死寂,遠叔忽然開口,回憶往事:「你爹這個人……想來不怕死。」
在遠叔的述說裡,我爹是個風流意氣的浪子,扮起小生不知迷去多少姑娘媳婦。直到他進了侯府,遇到了同是戲痴的三小姐。
兩人都是颯沓不畏世俗流言的性子,很快便情投意合。可自古戲子小姐哪有好結局?三小姐被家裡人定下和淮安王的婚約,我爹要走,三小姐便拿劍抵著脖子,問他:「敢不敢為我搏一回命?」
我爹留下了。為了悔婚,他們兩人私下有了床榻之實,之後三小姐懷孕還生下一個女孩兒。他們以為這樣就算被逐出侯府,也算求得往後永不別離的長久日子。
然而天總不遂人願。
侯府有私生女的事傳到當時在侯府當世子大伴的王振耳朵裡。本朝皇室為保證血統純淨,向來對私生子頗為忌諱,更別提我爹還是個戲子這種下九流。
王振拿此事威脅王府,要侯爺幫他往上爬。我爹不願讓三小姐為難,狠下心偷偷把孩子抱走,逃離了南方。
半路他救下一個被流寇侵佔還懷孕了的北方孤女,兩人就這樣搭伙來到葛家村。
火盆裡的木頭燒得噼裡啪啦,我震驚望著遠叔。他始終低著頭,繼續說:「好多年後,等我路過葛家村,卻撞見你爹拿著繩子要吊死在樹上,我急忙救下他,我從未見過他那般絕望。」
遠叔苦笑:「顫抖著手說他為了一點糧食,殺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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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寒毛直豎,發不出聲音,隻聽遠叔沉聲道:「那時我才知王振私下一直在找侯府的私生女,想斬草除根,你爹聽到風聲,就毀了宋家婚約,把你送進了宮。」
遠叔嘆氣。
「你走了沒幾年後,又逢飢荒、兵亂,你爹為了家裡兩母子的存活,丟下臉面想求宋家人接濟,可是大家都沒糧,唯有宋家大房的遺孀有點存糧。」
他說的便是宋家那個給我縫過嫁衣的嫂嫂,這女子心軟,看不得爹對她下跪,便拿了米過來。誰知她彼時病中無力,天黑落著雨,腳Ťū⁵滑掉進了池塘。
我爹聽到動靜,連忙跳下去救人,可老天不憐,宋家嫂嫂撞到池塘裡的石頭,當場就死了。米也落進淤泥。
我爹六神無主地回到家,看到我娘和弟也斷了氣,一下子就崩潰了,找了根繩子就想吊死在宋家院子的枇杷樹下,給宋家嫂嫂贖罪。
剛好被逃難的遠叔看到,砍了枇杷樹把人救下來。之後我爹聽聞侯府三小姐當年在他走後沒多久不肯再嫁,跳井而亡。從此我爹變得半瘋半醒,清醒時便一心要殺了王振報仇。
遠叔講完望著天邊陰暗的山際,對我說:「阿寶,別怪你爹……他一生豁出去很多回,偏偏都沒有好結果。」
我蒙住臉,蜷縮起來,久久地,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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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死後,不久,王振也死了。
聽說被割了腦袋,掛在邊鎮軍旗上,祭奠城牆下無辜飄蕩的亡魂。
錦衣衛奉命追查兇手,不知為何總是找不到,王振手下的宦官糾責催促,那些錦衣衛笑得無賴,嘴裡應是,行動卻敷衍了事。
其中緣由,回來的宋懷恩隻字不提。那天夜裡,他默默地在庭中洗淨身上的汙血與塵土,我趴在閣樓上看他,月色將他精瘦後背上溝壑縱橫的疤痕照顯,像座無言背負的青山。
我沒有出聲。
遠叔從外面回來,看到宋懷恩沒有驚訝,兩人似乎早已相識。宋懷恩對遠叔很恭敬,抱拳頷首,隔得遠,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
兩人說完,宋懷恩抬腳上樓,我縮回頭,摸黑爬到床上,蓋上被褥裝睡。
屋裡沒有點燈,淺淡月光拉長宋懷恩的影子,他放輕腳步走到我床前,習慣性摸了摸我冰涼的右腿,小心放在他胸膛捂著。
我蜷縮手指,僵著身子等了半刻,悄悄地睜開眼。宋懷恩已經靠在床尾睡著了。
他看上去很累,臉側多了道淺淺劃痕,像是被樹枝割的。我悄無聲息地爬到他身邊,借著窗外月光打量他眼下的青黑。
我大概明白,宋懷恩和我爹,還有遠叔,在殺王振這件事上不知什麼時候達成了共識。
上一輩的恩怨情仇似乎隨著我爹和王振的死結束,但我依然覺得周身詭譎重重,似乎即將會有更大的事發生。
這天夜裡,我將那日買的祈求平安的彩符拴在宋懷恩的腕骨上。一圈一圈地纏上,彩線似妾心,中有千千結,與君結雙網,永生不別離。
過了中旬,我的擔憂果然應驗。
王振的死沒有追查到底,因為朝中的精力都集中在對北的備戰中。邊鎮頻受草原部落騷擾,煩不勝煩,陛下打算舉全國之力,一舉滅之。
此戰祁鈞樘親自坐鎮,宣府一帶衛所嚴陣以待,百姓中滿十四歲的男子強制被徵兵服役。
溽夏將至,並不是出兵的合適時節。
然而擋不住烈風吹,戰鼓擂。城牆外,娘哭子,爺哭孫,沒有壯丁的軍戶隻能由兩鬢斑白的老兵頂上。
戰也,戰也,流不盡的辛酸苦淚,埋不完的新鬼舊鬼。
我擠在人群裡,踮腳努力尋找宋懷恩和遠叔的身影。宋懷恩軍職不高,在前邊穿著薄薄的甲胄,遠叔則如尋常兵士跟在後邊,兩人皆高大出眾,在灰撲撲的晨霧裡像兩顆啟明星。
他們看見我,朝我笑,揮手讓我回去。
宋懷恩戴著兜鍪,明亮的眼睛盯著我,抬手偏頭珍重地貼了貼手腕藏著的彩線。走前他說,回來我們就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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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著酸澀的眼睛往回走,聽到前邊有人叫:「寶月。」
抬起頭,竟然看見了吉祥,他戴著黑色網巾,一身素衫,可親的臉龐一如從前。
吉祥走在身旁,說:「殿下在你一出宮後就後悔了,奈何朝裡事多,他忙著為侯府翻案,分不出身,如今起兵,他擔心著你哩!讓我趕緊來接你回京城。」
我搖搖頭,謝過他和祁均樘的好意。
知道自己與侯府的關系後,我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隻覺世事無常,在宮裡悽冷受苦的日子,細想起來卻也護了我。
許是血緣上的牽連,陰差陽錯,祁均樘對我沒來由的依戀,和那聲病中呼喚的「姐姐」,竟成了真。那麼我為護他而受的傷,大抵也可以一筆勾銷了吧?
他有他的萬裡江山要守,我也有一個始終未完的婚約要等。
吉祥聞言直嘆氣:「你啊,和殿下一樣,倔得很。」
話如此說,吉祥卻沒有走。他嘴裡說著殿下命令不可違:「你要是出點差錯,殿下殺光蠻賊回京,一個砍的就是我。」
一旦戰起,受苦的都是老百姓。他留下來,拿出銀子往南邊買來糧食,幫我搭粥棚,救濟婦孺老弱。
已是司禮監隨堂太監的他,吃起淡粥來卻毫不嫌棄,津津有味,笑道:「以前咱們陪殿下困在舊殿,吃得還沒這個好呢,記得你和殿下總是騙對方說自己吃過了,隻有我經常因吃不飽而大哭,煩得殿下好幾次想抽我。」
提起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竟也有樂趣可回憶。我抿唇笑了笑,埋頭繼續在桌子上將錢分來分去。仗難打,難民越來越多, 憑我出宮的那點積蓄, 根本撐不了多久。
吉祥見狀, 無奈搖頭, 拿出一包銀票:「殿下說你慈悲心一上來怕是要大手大腳,囑咐我多帶點錢,可真沒料錯。」
我數錢的手一頓,看著那包銀票,眼眶有些紅。吉祥溫和望著我:「哭什麼?都是一家人。」
我眼睫猛顫,吉祥笑笑, 站起來摸摸我的頭:「在你進東宮時, 殿下看到你的臉那一刻就知道了。」
吉祥說, 皇後娘娘生前有幅侯府三小姐的畫像。我和三小姐生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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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來越熱, 罡風卷起黃沙, 邊疆的仗打得艱難。所幸此戰糧草充足,沒有天災, 後方雖然擔憂, 但也不至於像五年前那般混亂。
吉祥是安南人, 日日拜觀音,求戰事順遂。我則忙著修繕我家和宋家的屋子, 打理池塘,還重新種了棵枇杷樹。
灼灼的日光晃眼,吉祥眯著眼睛望那棵纖細的小樹:「這天兒, 能活嗎?」
我拍拍手心的泥土, 跟著望去:「能吧,我在舊殿種的胡枝子不就長得很好?」
「那玩意兒, 扔一把便能開滿院,砍樹易種樹難啊。」吉祥故作老成轉著手裡的檀木珠子,擺擺頭離開。
我就當沒聽見, 勤勤懇懇澆水,日復一日,等到夏木轉成帷,秋荷漸如蓋的時候,一場傾盆大雨轟轟烈烈地襲山蓋瓦。
半夜我被雷聲驚醒,念著院中尚還孱弱的枇杷樹,忙下床趿拉著鞋,拿上傘推門而出。
淙淙檐雨如繩, 枇杷樹隨風輕搖, 一個高瘦的黑影站在院中,垂眸拿著雨笠遮雨。
我手裡握著的傘驚落下來。
宋懷恩掀眸而望,目光溫暖而明淨, 仿佛回到十七歲他來找我求親。
「阿寶, 我們能做夫妻了嗎?」我聽到他緊張地問。
「能啊!」
那時的我說。
現在的我亦如此言。
……
宋懷恩回來,隻帶了遠叔的一把劍。
我把劍埋在枇杷樹下。秋時我和宋懷恩成親的時候,祁鈞樘也來了,拉著我朝樹下的劍跪拜。
那雙與我和祁鈞樘相似的微微斜飛的鳳眸, 那聲隱隱顫抖呼喚的「阿寶」。
「死」得不清不白的一代忠臣威北侯,隱姓埋名五年,為國、為家報了仇,如今以小兵的身份重回沙場力戰而死, 死得其所。
我也終於喚出那聲遲來的「舅舅。」
仰頭望,枇杷樹已華茂生綠姿,想來不久以後便能亭亭如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