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裴璉默了兩息,道:“兒臣無異議。”
話音方落,永熙帝急了:“你莫不是讀書讀傻了,這麼好的新婦,說離就離?是,你傷了人家的心不假,但你不是還在喘氣?想辦法與人賠罪,將人追回來啊!脖子上長那麼漂亮一腦袋是擺設不成?”
皇後:“……”
裴璉:“……”
沉默一陣,他看向永熙帝:“兒臣與她賠過罪,也嘗試挽留,但她心意已決,強扭的瓜不甜,兒臣尊重她的想法,放她歸家。”
這句“強扭的瓜不甜”一出,永熙帝的氣勢霎時滅了一大截。
他疑心這豎子是在內涵他,餘光往皇後冰雪般的面容掃過,果見她長睫低垂,神色難辨。
“阿嫵,你為這事操心了一整日,不然先回寢殿歇息,我來與子玉說。”
“你要與他說什麼?”
皇後淡淡掀起眼簾,望向永熙帝:“我看現下這樣,就已是最好了。”
明婳不似她當年,背後可有北庭、隴西的百萬雄兵撐腰,且就衝著她與肅王妃的舊日交情,她也絕不可能由著永熙帝給兒子出昏招,步入他們當年的後塵。
多年夫妻,歷經生死,永熙帝一眼便看出妻子眼中的泠泠堅持。
霎時也不再多說,隻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朕不是那個意思。”
皇後不依不饒:“那你是何意思?有什麼我不能聽的,還得岔開我?”
永熙帝語塞。
吵架這事,年輕時吵不過,中年了不敢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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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之間的氣氛一時略顯緊張,下首的裴璉眸色黯了黯,抬袖拜道:“叫父皇母後為兒臣之事煩憂,乃是兒臣之過。”
“婚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是兒臣辜負了明……謝小娘子,而今走到這一步,也是兒臣應得的,兒臣認了。還請父皇母後莫要再為此事爭執,一切便依照母後與肅王妃的意思來辦便是。”「1」
在帝後若有所思的注視之下,裴璉平靜掀起眸,道:“才將回朝,東宮積壓了一堆事務要忙,此行去河北道的奏疏還未整理,兩位尊長若無其他吩咐,容兒臣先行告退。”
帝後:“……”
殿內一片阒靜,無人出聲。
良久,裴璉深深一拜,自行離去。
直到那道高大的朱色身影消失在燈火通明的金殿之中,帝後仍是長久的沉默。
“荜撥——”霞影燈後的燈燭爆了一聲,永熙帝擰眉,看向皇後:“他新婦都要棄他而去了,他怎的還沒事人一般,操心政務?”
皇後抿著朱唇,沒出聲。
永熙帝:“難道,他不喜明婳?”
不等皇後答,永熙帝自問自答地搖頭:“不可能。若不喜歡,怎會為她罔顧生死?午後我召見戴春暉,問過子玉的傷勢,你可知那傷勢壓根就不像子玉說的那般簡單。”
永熙帝抬手在胸口比劃著:“那毒鏢離心髒不到兩寸,戴春暉說他下刀子時,滿腦子都是他戴氏九族的人頭。”
永熙帝了解他這兒子,一個有宏圖偉志的儲君,絕不可能為個女子而枉顧性命。
除非那女子在他心底,比命更重要。
像是沈氏之與謝伯缙,李嫵之與他裴青玄,謝氏小女在裴璉心中,地位匪淺。
可這樣重要之人,璉兒竟輕輕松松放她走了?
哪怕不強留,起碼做點什麼拖延時間,多爭取些挽回的機會才是。
永熙帝忽然覺得,他也琢磨不透他這兒子的心思了。
再看面前始終沉靜的皇後,腦中陡然冒出個猜想——
難道那豎子與阿嫵一樣,拿得起,卻也很能放得下?
就如當年阿嫵拋棄他,另嫁他人一般果斷決絕?
若真是這般……
“阿嫵,子玉是你肚子裡出來的,你說,他可真能放下?”永熙帝問。
皇後仰起臉,對上皇帝看來的目光,恍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饒是過去這麼多年,他仍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覺著她是個頂頂“無情無義”的。
嘴角輕扯了扯,她也懶得解釋,隻道:“他若真隨了我的心性,倒也利落,就怕……”
她沒說,隻往永熙帝臉上瞥了眼。
就怕隨了他父皇。
嘴硬心黑放不下。
第079章 【79】
【79】
之後幾日, 後宮一片風平浪靜,前朝卻因太子密訪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場反貪巨浪。
永熙帝當朝震怒,連下三道聖旨, 派欽差帶兵拿人——
重犯斬立決, 剝皮實草, 株連九族。
中犯斬立決,剝皮實草,株連三族。
輕犯斬立決, 抄沒家產,男為奴, 女為婢, 流放嶺南。
此等殺戮, 震動朝野。
有官員進諫,此等懲處過於殘暴。
永熙帝道, “你是官, 這些蠹蟲也是官,物傷其類,方覺殘暴。你去問問河北道的百姓, 看他們是拍手叫好,還是罵朕暴君, 太過殘忍。”
一番話說得那官員戰戰兢兢, 跪地請罪。
換做平常, 永熙帝訓斥過後也就罷了, 隻不知這位多年仁厚的皇帝陛下是被這貪腐案刺激得太過, 還是近日心緒不佳, 再看那伏地請罪的官員,心頭愈發燥鬱, 大手一揮:“你這般同情貪官,那你便陪他們一道去嶺南罷。”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直到被金吾衛拖出殿外,殿中好似還盤桓著那官員悽厲的慘叫聲。
一時間,其餘官員戰戰兢兢,躬身垂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散朝罷,皇帝於紫宸殿與太子及幾名重臣,商議東突厥異動及德州妻妾殺夫案。
前者裴璉並未表態,隻聽皇帝與丞相、鎮國公等人商議,畢竟在軍事方面,他隻有紙上談兵的理論,不敢在這些屍山血海裡走出的老將們跟前班門弄斧。
至於德州妻妾殺夫案,臣工們也分作兩派。
一派贊成維持原判,覺著那張忠雖德行有虧,然妻殺夫、奴殺主,乃悖亂人倫的大罪,若不判重刑,便是亂了綱常倫理,貽害無窮。
一派則覺著張忠身為官員,卻背信棄義、寵妾滅妻,落得今日下場也是咎由自取,白氏等人皆是逼於無奈才痛下殺手,應當從輕發落,以示朝廷仁政,安撫民心。
這兩派裡,前者佔多,畢竟都是上了年紀、威嚴深重的氏族家長,更注重綱常秩序,至於那幾個女子的性命——
有一位老臣甚至責備白氏識人不明,當年其父勸其和離,她不聽父命,而今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永熙帝端坐上座,聽得兩派吵得不可開交,腦仁都嗡嗡發疼。
再看太子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更是窩火。
若他沒記錯,這案子便是這豎子“慫恿”地方上報自刑部,一天天地淨給他找事,他自個兒倒好,一副事不關己置身事外的模樣——
與謝氏和離如此,這樁案子也如此,委實可恨。
永熙帝沉了臉,道:“太子,你有何想法?”
皇帝點了名,臣子們立馬噤聲,齊刷刷看向一襲朱袍的太子殿下。
裴璉一抬眼,自也感受到來自皇帝的不滿。
略作思忖,他緩步上前,俯身叉手:“諸位大人說的都有理,然以兒臣愚見,此案應當酌情發落。”
支持原判的老大人們聽到這話,眉頭皺起,剛要開口,又聽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道:“方才陛下連下三道殺令,道道殺戮深重,恐天下百姓與後世君子覺著陛下殘暴無情,正好借德州這樁妻妾殺夫案緩一緩,以示朝廷仁德之心。”
“剛柔並濟,法德並施,方為治國平天下的長久之道。”
話落,殿中靜了一靜。
眾人未曾想到太子竟將兩樁案子放在一道說。
不過他這話,的確也在理。
永熙帝也沒想到裴璉會說出這番話,鳳眸輕眯,他睇著下首那風姿卓然的朱袍兒郎,心底那份燥鬱也稍稍淡了些。
這豎子雖在感情之上無可救藥,但從江山繼承人的角度來看,的確日益長進。
長指轉了轉青白玉扳指,永熙帝肅著臉:“就照太子說的辦吧。”
皇帝發了話,且皇帝的臉色很不好,臣工們便是再有異議,也不敢在這時撞霉頭,忙不迭應下:“是。”
一炷香後,議政結束,臣工們退下。
裴璉也要退,被永熙帝叫住。
御書房裡屏退了旁人,永熙帝居高臨下看著殿中的兒郎,道:“聽說這幾日你昃食宵衣,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一頭扎進案牍裡,福慶勸也勸不住。朕又不是不在了,你何至於這般勤勉,連身子也不顧?”
皇帝語氣輕飄飄,裴璉卻是皺眉正色,掀袍跪下:“兒臣不敢。”
永熙帝卻並未像往常那般叫他起來,隻道:“抬起頭,看著朕。”
裴璉心頭一凜,聽命抬首,看向上座不怒自威的成熟帝王。
若說年輕兒郎是蓄勢待發、矯健活力的雄獅,那上座的君主便是霸氣凜然、不容小覷的獅王。
對這位君父,裴璉敬之、愛之,亦畏之。
那是父親對兒子的天然壓制,千百年裡刻在血脈裡的東西。
永熙帝凝視著下首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這是他與皇後的孩子,也是他最器重的長子。
從前他對這兒子滿意無比,簡直挑不出半點不好,隻如今,他實在不知這小子腦袋裡在想什麼。
“太子妃午後便要隨肅王妃離宮了。”
永熙帝掃過裴璉眼下那薄薄烏青,不疾不徐道:“你現下去攔,還來得及。”
裴璉眉心輕動,垂下眼,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既已決意好聚好散,為何要攔。”
永熙帝擰眉:“你就真的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打算再追了?”
裴璉抿唇不語。
永熙帝恨鐵不成鋼,撐桌道:“好、好,待你日後想起錯失所愛,悔不當初之時,可別怪朕沒提醒你。”
錯失所愛。
裴璉黑眸稍黯,少傾,他看向永熙帝:“父皇可曾後悔……過去做的那些事?”
永熙帝不防他這麼一問,語塞半晌,本想說長輩之事豈是你能置喙,話到嘴邊,他睇著長子認真詢問的臉龐,道:“悔過。”
“卻不是悔恨奪回你母親,而是悔恨用錯了法子。”
“無論再來幾回,朕都會想盡辦法將你母親留在身邊,騙也好,哄也罷,總歸隻要朕活著一日,便與她糾纏一輩子。”
愛也好,恨也好,唯獨不能忘。
雖隻是寥寥幾句,裴璉也能感受到父皇對母後的那份偏執。
這麼多年了,依舊沒變過。
而他,並非沒想過將明婳強留在身邊,隻想了又想,還是作罷。
“兒臣少時便發願,安邦治國,流芳百世,從未想過風月情愛。”
謝明婳是個變數。
是他循規蹈矩的人生裡,最失控的變數。
那種失控感,太過糟糕。
裴璉試圖放下,試圖將一切回到正軌,回到他熟悉的、有條不紊的節奏裡。
他相信,時間會衝淡一切。
永熙帝看著眼前目光堅定、無悲無喜的長子,心下很是無奈,他與皇後怎麼就養出個這麼軸的孩子。
“罷了,兒大不由爺,朕該說的也都說了,之後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了。”
永熙帝說著,又掃過裴璉微陷的眼窩,沉沉嘆口氣:“勤政是好事,但也注意著身子。”
裴璉稱是,見皇帝再無其他吩咐,他才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