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抵是礙於這麼多人在場,或是念及她將死,他沉沉吐了口氣,肅容道:“交代遺言可以,隻不許逾矩。”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用規矩來壓她?
明婳才將壓下的淚意又要湧上,隻得死死掐緊了掌心,才克制著沒再落下。
長長吸了口氣,她抬起一雙紅腫淚眸,啞聲道:“第一件事,待我死後,不要入皇陵。”
“你把我一把火燒了也好,做成幹屍也好,總歸我要回北庭,回我家去。”
望著惶惶燭光之下,那張慘白卻又滿是倔強的小臉,裴璉胸口忽的一陣說不出的窒悶。
明明不該有的。
他明知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長指攏了攏,他掀眸看她:“謝氏,別忘了你是太子妃,此事孤無法應你。”
明婳面色一僵,餘下的話也卡在喉間。
她萬萬沒想到,眼前的男人竟涼薄到連她的遺言都不肯允諾。
明明昨夜還在耳鬢廝磨,今日的他卻狠心薄幸至此!
難怪世人常言,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裴子玉,當真是個堪稱完美的皇室儲君啊。
“不是還有第二件事?”
阿什蘭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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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婳垂了垂長睫,勉力牽著嘴角:“連送我回家,他都不肯允諾,何況第二件事。”
“罷了,此生算我倒霉,嫁了這樣一個人。若有來生,我定……我定……”
定擦亮眼睛選個好郎君嗎?
算了吧。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姐姐說得對,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若有來世,她哪也不去,誰也不嫁,就待在爹爹阿娘身邊,一輩子做他們的女兒。
什麼情啊愛啊都是虛的,唯有骨肉至親,方才值得她付出真心。
“阿什蘭娘子,你動手吧。”
她哭累了,也不想再看到裴璉這張臉了。
阿什蘭也看出她的心死,道:“好。”
尾音未落,席上驟然響起驚呼:“侯總兵!”
眾人驚恐萬狀,隻見方才還好好坐著的侯勇竟伏倒在地,渾身抽搐,口中連連嘔出鮮血。
阿什蘭見狀,也陡然變了臉色。
“此毒名曰噬心,飲此毒者,猶如萬蟻噬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璉提劍上前,行至侯勇身側,一腳踩上他的背,一手提劍抵著他的喉嚨,“速速叫你的人放了太子妃,不然休怪孤抓了你九族,挨個喂下此毒。”
饒是侯勇久經沙場,也熬不住這毒藥噬心之痛,一時面如金紙,嘔著血道:“微臣…微臣不知殿下是何意?”
裴璉冷笑:“再裝下去,你這毒也無法解了。”
他瞥了眼開始那個戰戰兢兢斟酒的婢女。
那婢女一改瑟縮姿態,利落上前,從袖中拿出一瓶藥:“主子,解藥。”
裴璉沒接,隻看向侯勇:“放人,孤給你解藥。”
稍頓,又瞥了眼那被阿什蘭牢牢勒住的明婳,心口沉了沉,到底加了碼:“她平安無虞,孤可許你恩典,論罪伏法,赦你妻兒老小。”
這近在咫尺的解藥,以及赦免妻兒的恩典,無疑是巨大的誘惑。
侯勇已知事情敗露,再無轉圜狡辯的餘地,又吐了一口血,他滿臉虛汗地看向阿什蘭:“放…放人!”
阿什蘭此刻也已明白方才一切不過是裴璉的拖延之計,一張臉霎時陰沉下來。
那柄劍卻仍舊緊緊貼著明婳的脖頸,不松反而愈緊,冷然看向侯勇:“你如今已成廢子,我又憑何聽你的?”
說著,也不等侯勇開口,她倏地從袖中甩出一枚飛鏢。
侯勇本就痛得躺在地上不得動彈,飛鏢射來,竟連躲都來不及,便被刺穿了腦門,一命嗚呼。
“啊——”
“老爺!”
席上霎時又是一片驚慌混亂。
明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嚇傻了,還不等她回過神,又聽阿什蘭笑道:“狗太子,你演得不錯,卻唯獨漏算了,侯勇並非我主。”
“至於現下,你還是想想這小美人兒死後,你該如何與肅王的百萬雄師交代吧!”
當那抹屬於女子的柔軟手掌捂住眼睛,明婳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凍住一般。
恍惚間,耳畔接連傳來兩聲驚呼——
“明婳!”
“主子小心!”
身後之人好似猛地抬了下手,又好似響起兩道“咻咻”的利器破風聲。
明婳看不真切,卻感到脖子上一陣尖銳的刺痛。
是死了嗎。
有大片大片溫熱的血灑在她的脖頸、後背,濃烈的血腥味充斥著鼻腔,甚至連眼前的昏暗都變成濃稠的血色。
死亡,好像沒她想象的那麼痛苦?
這念頭冒出的剎那,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掌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眼前驟然明亮,她便被拽入一個溫熱堅實的懷抱。
阿什蘭手中仍握著劍,脖間卻是一個刺穿的血洞。
大股大股的鮮血從那個血洞裡湧出,她雙眼直勾勾盯著明婳的方向。
具體而言,是明婳身後的人。
明婳怔怔地扭過脖子,當看到身後那張熟悉的面孔,混沌的大腦好似劈下一道驚雷。
她一個激靈,幾乎下意識地推開他的胸膛:“你走開!”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回,她竟然一下就把男人推開了。
甚至還推到他往後踉跄了兩步。
她的力氣,這麼大了嗎?
明婳腦袋發懵,低頭看向雙手。
一隻手纖細柔軟,白白淨淨,另一隻手掌,卻赫然沾滿了殷紅鮮血。
血…血……
怎麼會有血呢。
“主子!”
“殿下!”
明婳陡然抬眼,便見燈火輝煌裡,那一襲玄袍的年輕男人,似是淡淡朝她這邊看了眼,而後玉山傾崩般,直直朝後栽去。
第064章 【64】
【64】
場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亂。
這個時候合該有個主心骨, 出來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識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衛們圍住的裴璉,他已是面如金紙,雙眸緊闔, 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顫, 惶恐地將手藏在了身後, 而後茫然地掃過在場的一張張面孔——
天璣、暗衛們、侯夫人張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員及女眷……
那些人同樣慌張無措,卻出奇一致地,齊刷刷看向她。
看她做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沒想害他暈倒的……
明婳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動著, 她想辯解,叫他們別看她了。
但她很快意識到, 他們投來的目光並非質疑, 而是在等她下命令。
就像被狼群攻擊後的混亂羊圈, 需要一個新的執鞭人。
除了裴璉,她便是席上身份最貴重之人。
毫無疑問的, 新執鞭人。
可她, 能行嗎?
這種情況,該做什麼?該如何安排?
明婳一頭茫然,下意識想逃避, 又隱隱期盼著另一個位高權重者能站出來,替她拿主意。
就像過去的十六年裡, 她什麼都不用做, 隻要在父親母親、兄長姐姐的庇佑下, 高枕無憂, 安心享樂……
他們自會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眼下的情況, 她無處可躲, 身前也再無人替她遮風擋雨。
看著裴璉身側圍著的那些暗衛,明婳顫抖著開了口, “你、你們……”
嗓子因極度緊張而繃著,哪怕她竭力控制著,發出的嗓音仍是艱澀嘶啞:“你們去尋一間上房,將他扶過去,再來個人,速速去總兵府將戴太醫尋來……”
暗衛們對視一眼,而後頷首:“是。”
話落,兩人合力將裴璉扶起,朝外而去,另有兩人疾步往廊外飛去,矯健身影很快隱沒在夜色之中。
明婳視線隨著裴璉挪了一段,忽的想到什麼一般,看向天璣:“你跟去,跟在他旁邊,好生照顧。”
她身邊無可用之人,唯一算得上熟悉可信的,也隻剩個天璣。
天璣對上明婳的眼睛,欲言又止,隻神色復雜地拱手:“是。”
待他們一幹人離去,明婳一顆心仍緊繃著。
裴璉那邊暫且安排好了,可眼前這亂糟糟的場面和這一堆陌生的人,她又該從何下手呢?
雙眼迷惘地環顧著四周,當看到阿什蘭和侯勇那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她肩頸仿若掠過一陣陰惻惻的涼意。
要冷靜,冷靜。
她深深吸著氣,卻能感受到心肝兒還在發顫。
隻能死死掐著掌心,試圖讓自己從那巨大的恐懼麻木中清醒過來,也盡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己背間、脖頸、手上那些黏膩腥膻的血氣,克制著兩條發軟的腿不能再顫,更不能跪下,或倒下。
直到視線不期然觸及下首的李主事,霎那間,她想起去年一個尋常夜晚,裴璉與她說過的話。
「知人善用,方為王道。」
「不必多麼聰穎有才,隻需擅長馭人之術。」
「同理,以你太子妃的身份,許多事不必親力親為,交給可用之人便是。」
可用之人,可用之人……
既然她在幽都縣能用王主事籌辦積善堂,現下自然能用李主事來收拾眼下的爛攤子。
對,裴璉能用他們,她自然也能用。
“李主事。”明婳喚道。
下座的李昶安久等太子妃不出聲,都準備上前委婉地請太子妃下去休息,忽然聽得這喚聲,還有些錯愕。
待看到那渾身沾滿鮮血,卻還強撐著鎮定的嬌弱女郎,他連忙躬身:“微臣在。”
明婳長睫抖了抖,問:“鄭統領現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