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太子不會是想殺人滅口,拋屍荒野吧?
那他實在是太冤枉了!
且說魏明舟今早還在白府客房安睡,忽然前院一陣雞飛狗跳,還沒等他回過神,就見長隨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嘴裡還大喊著:“郎君不好了,白府被官兵包圍了!”
他以為是惡作劇,直到官兵提刀衝到了門前。
的確是被包圍了。
且那些包圍白府的官兵,還是他親舅父手下的蓟州邊軍。
他本該也像白府其他人一樣被押去衙門,好在領兵的校尉認出了他,將他單獨請了出來,打算帶著他去欽差大人面前言明情況。
未曾想到了縣衙,他不但見到了欽差大人,還見到了欽差大人幕後的主子——太子殿下。
魏明舟的腦子還沒來及反應,便見太子抬了抬手指:“捆上。”
再之後,他腦袋就被套上黑布袋,一路捆出了幽都縣。
這一路顛簸幾十裡,魏明舟驚恐不安。
既然太子來了幽都縣,那麼在茶樓見到那位年輕婦人,定然就是太子妃無疑。
難道太子知道了他昨日在柳花胡同守了一下午的事?
可他就是單純守著,壓根就沒有一點兒冒犯太子妃的心思!
當日在骊山,被陛下身邊的大太監找上時,魏明舟便知他若再敢生出半分不該有的心思,定會落得個萬劫不復。
是以當父親急急忙忙將他送來蓟州舅父家,他並未多言,收拾了箱籠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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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前幾日在茶樓偶遇太子妃,他至今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隻當是他的錯覺。
哪想到不過是懷著疑惑,想探尋一下那年輕婦人的真實身份,一眨眼卻被太子逮了過來。
魏明舟心下又悔又怕,更覺冤枉。
諸般心緒湧上心間,再看大步走來的太子親衛統領鄭禹,他雙眸睜大,堵著的嘴裡發出“唔唔”的求救聲。
鄭禹也覺得這小子實在是倒霉催的。
本來殿下就煩他,他還主動跑到殿下眼皮子底下,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行至馬前,鄭禹放下魏明舟,解開他手腳捆著的繩子,又拿出堵嘴的布條。
見他顛簸一路灰頭土臉,還是低聲提點了一句:“殿下今日心緒不佳,你待會兒放乖覺些。”
魏明舟忙不迭頷首:“是、是。”
他隨著鄭禹行至驛站大堂內,看著那道站在窗邊的高大身影,魏明舟默默捏了把汗。
“主子,人已帶到。”
“魏明舟拜見殿下,殿下……”
他剛要行禮,鄭禹道:“主子是微服出訪。”
魏明舟忙改了口:“拜見大人,大人萬福。”
話音落下許久,窗邊之人才緩緩轉過身。
他隻穿著一身尋常不過的玄色騎裝,再無半點華麗裝飾,然那張俊美的臉龐,高鼻深目,玉質金相,周身矜貴的氣度一看便知並非常人。
裴氏出美人,這話從大淵開國便傳揚下來。
幾乎歷代裴氏皇帝傳記中,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會在功績之前提上一句,「美姿容」。
太子裴璉也不例外。
他既有永熙帝的英武俊美,又繼承了皇後孤傲如鶴的文氣,若換下錦衣華服,換上廣袖道袍,都能坐到三清觀的神臺之上當仙君。
隻此時他眉宇間一片淡漠,沉沉壓來的一眼,簡直比這郊外寒夜還要凜冽。
魏明舟心下一顫,幾欲跪下:“大人……”
裴璉的確是看這人很不順眼。
這樣一個人,何來的膽子,竟敢覬覦他的妻子?
八月在骊山那回,他就想找靖遠侯好好敲打一番,未曾想還沒等他尋上門,靖遠侯已十分識趣地將人送去了蓟州。
裴璉喜歡識趣的人。
便想著給靖遠侯一份薄面,不再計較。
誰知老子識趣,兒子不識趣,都到這麼遠了,竟還上趕著往前湊.......
“你寫封信給侯勇,便說你出門遊歷,勿要記掛。”
裴璉淡淡乜他一眼:“之後你便跟在孤的身邊,靖遠侯不會教子,孤且替他好好教上一教。”
魏明舟整個人都懵了,還是鄭禹朝他使了個眼神,他才擠出苦笑謝恩,告退。
“這魏世子嚇得不輕。”
鄭禹道,“主子真的要將他一直帶著?”
裴璉面無表情:“想殺。”
稍頓:“想想又覺沒那個必要。”
何況真殺了,叫他那位心底純善的太子妃知道了,定要與他置氣。
“暫時帶著,必要時候,他那身份還能派些用場。”
且將人捆在身邊,免得再去她面前顯眼。
鄭禹頷首:“是。”
裴璉看向窗外那陰沉昏冥的天色。
好似要下雪了。
也不知她這會兒在作甚。
第051章 【51】
【51】
河北道的冬日比長安更冷, 雪也下的更早。
裴璉離開幽都縣的第三天,明婳一早醒來,聽到窗外沙沙的聲響, 還有些疑惑:“外頭是什麼聲音?下雨了麼?”
天璣道:“下雪子了。”
明婳詫異:“這麼早!”
“夫人覺得早麼?”天璣不緊不慢地挽起青紗幔帳:“奴婢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 北庭的雪應該落得更早?”
“是, 我們北庭冷得很,一年到頭就屬四月到九月的氣候最是適宜了。”
明婳踏著繡鞋下 了床,屋裡燒著炭盆, 不算太冷,她走到雕花窗棂旁:“我驚訝這麼早, 是和長安比呢。聽說長安一般到了十一月才會下雪, 有時晚些, 直到十二月才瞧見雪子呢。”
天璣想了想,點頭:“是, 這幾年長安的雪都來的格外晚, 奴婢記著去歲直到小年夜才下雪。”
小年夜……
明婳一陣恍惚,口中呢喃:“一下雪,日子都好似變快了。”
抬手推開窗, 一陣瑟瑟冷風迎面撲來,明婳不禁打了個顫, 好在很快便適應了這份幹冷。
隻見灰青色的天空正簌簌往下飄著雪子, 不似鵝毛大雪那般輕盈, 一粒粒砸在窗沿沙沙響個不停。
“夫人仔細著涼。”
天璣見她隻著一件單衣, 忙拿了件品月色緞繡玉蘭蝶夾大氅給她披上, 又朝外看了眼:“現下落雪子, 再晚些應當就飄雪了。”
明婳本就身形嬌小,大氅嚴嚴實實一裹, 霎時隻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嬌美小臉。
她攏了攏身上溫暖的氅衣,再看窗外雨滴般落下的雪子,顆顆雪子劃過空中,顯出一道道銀針般的冷白線條。
她目光一陣飄忽,不由自主想到了裴璉。
也不知道他這會兒到哪了,是否也瞧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不對,怎麼又想到那個壞東西了?
明婳黛眉輕蹙,嫣色嘴角也直往下撇。
就那種無情無義又不講道理的臭木頭,想他還不如想想柳花胡同口那隻小黃狗。
給小黃狗喂個肉包子,它見著她就直搖尾巴,跟在她後頭,親熱地不得了。
而那塊臭木頭,她都被他吃幹抹淨無數回了,他還是那副欠他八百貫的冷模樣。
不值當!
深深吸了一口夾風帶雪的冷空氣,明婳抬手將窗戶闔上,轉身看向天璣:“去準備飯食吧,今日下雪,天氣驟寒,得買些被褥與炭火送去柳花胡同。老人家身子弱,最是受不得凍。”
“是。”天璣頷首,很快退下。
明婳自顧自走到銅鏡前,望著鏡子裡那張精致的瓷白臉龐,暗暗給自己鼓勁兒。
等裴璉回來,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是那空有外表、隻知情愛的繡花枕頭,撇開他,她也能做成許多事,絕不辱沒了這太子妃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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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婳所想,王主事剛接管縣衙,有一大堆的事要忙,無論是跟進羅氏縱火案、盤查白翔在任時的斑斑劣跡,還是清點縣衙谷倉、核算衙門財政,以及這些年種種冤假錯案……一堆事壓著,他一時半會兒也無暇顧及那貧弱胡同裡的底層百姓。
但有太子的吩咐,王主事還是抽空寫了份柳花胡同民生治理的章程,命人呈遞給明婳。
明婳看過,登時撫掌稱贊:“妙啊!我想到的、沒想到的,他都寫的清清楚楚,還列了好些辦法……沒想到王主事平日裡瞧著憨厚寡言,竟長了顆這樣好用的腦袋!”
天璣道:“好歹也是上一屆的榜眼,總是有些真本事的。”
明婳聞言驚了,“王主事竟然是榜眼?”
作為正一品親王之女,明婳見慣了正三品以上的大員,單論官階,五品以下在她眼裡都是芝麻小官。
是以王、李兩位主事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幕僚之類的存在,現下天璣說起王主事是科考榜眼,那便有些不同了——
畢竟那可是數十萬名學子裡的前三名呢。
“是,王主事是陛下欽點的榜眼,李主事是前兩屆的狀元,隻他家世略遜於王主事,且為人太過剛直,是以雖比王主事入仕早,卻與王主事同級。不過兩位主事皆有真才實學,也算得上是天子門生。”
天璣道:“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隻要他們隨著主子好生辦差,自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他們。”
明婳靜靜聽著,心裡稍一琢磨,愈發覺著自己那位皇帝公爹對裴璉當真是一片拳拳慈父心,竟從那麼早就開始為裴璉鋪路選才。
再看手邊的章程,字跡雋永,遒勁有力,一條條列出,她原本混沌的思緒也有了條理。
於是接下來,她便按著王主事這個章程,開始籌備積善堂事宜。
積善堂,基於柳花胡同深處一座破敗的祠堂而建,專門收留孤苦無依、無力自保的老弱婦孺。
王主事在折子裡特地批注,孩童十歲以下,老人七十以上,方能收入積善堂,得衣食供養,其餘人視情況給予一定的救濟,救濟次數有限,超過次數,自力更生,再不理睬。
這規矩剛出來,明婳還覺得有些嚴苛。
畢竟按這要求,十二歲的小泥巴和六十七的董老爺子都無法住進積善堂。
但憑著對“榜眼”的信任,還有裴璉教她的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婳還是決定按照王主事的來。
與柳花胡同眾人說明此事時,的確有些不符條件的貧民出聲埋怨,甚至還說出“不想幫了就直說,何必提這些要求”這種話。
明婳聽到這話時,帷帽後一張俏臉又白又紅,既憤怒又委屈,還有種說不出的尷尬與自我懷疑。
但很快小豆芽菜就替她罵了回去:“吳二叔,若非夫人好心尋醫送藥,你家三娃子早就沒命了,你現下說這種喪良心的話,你虧不虧心!”
小泥巴也嗆道:“就是,我阿爺六十七了,都與我想法子出去覓活路,你今年還不到六十呢!”
那被稱作吳二叔的不服氣道:“那我……我又不像你阿爺那樣讀過書,再說了,我一條腿是瘸的,又老又殘的,我能做什麼?”
小泥巴道:“你腿瘸,手又沒瘸,再不濟你和範大娘一樣,去碼頭替人漿洗衣物,照樣能賺銅鈿。”
吳二叔一張臉青白交加:“哪有男人漿洗衣物?這像什麼話!”
站在角落裡的範大娘聞言,冷嗤道:“呵,人都要餓死了,還分這些,那便是餓死也活該!”
胡同裡的百姓們議論紛紛,董老爺子尋到明婳,道:“夫人,老朽知道您是大善人,但善人可不能叫人當傻子欺負了,該立規矩的時候還是得立。所謂不立規矩,不成方圓,若畏首畏尾,顧這顧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好心辦壞事。”
“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說句不好聽的,像是吳老二那些人,明智未開,眼皮子淺,隻顧著腳尖的三分地,毫無大局觀,他們的話壓根就不必聽。”
明婳心裡其實早有決定,隻看著董老爺子,仍有一絲難為情:“若真按規矩辦,您與小泥巴皆進不了積善堂。”
董老爺子卻是毫不在乎般,樂呵呵道:“老朽雖老,卻還沒老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每日與小孫女一道出去討食,苦是苦了些,卻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像積善堂,還是留給鄭婆婆、小猴兒他們這些真正可憐無力之人罷。”
董老爺子口中的小猴兒便是小豆芽菜,一個八歲的孤兒,許是因著嘴唇裂開三瓣,才被家人遺棄。